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扇舞风华 作者:仲心宛琴 文案: 曾许年少风流,笑语红尘相误。 弦歌轻扬,扇舞流芳,莫问今朝流年度。 一念休,芳华落,索然千秋回眸处。 心无波,情无痕,雁信断却无归路。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大冕600年的又一段传奇。 大冕600年相关:《月郎》《寒月舞痕》《寂语琴殇》《照天倚月》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承靖,尉迟秋 ┃ 配角:冷麒玉 ┃ 其它:耀世,大冕600年   ☆、一   大冕由天演文武昭圣帝立国,已有数百年,几经波折动荡,自明武帝中兴以来,又已过了五十余年了。   盛世煌煌,明武帝传于此世计三代,内乱平定,北平渤海国北蛮,西重结苍翼王朝旧好,四海升平,海内清靖,再现大冕昔日荣光。   这年初春,莺飞草长时节。   苏承靖年满二十,成人礼毕之后,轻装简行,自京都长安出发,一路南下江南。   江南自古繁华。之前北蛮一度侵扰北地,连番战乱,大批北民辗转南迁,尤其文人士子避祸江南,在此灵秀之地,更添几分风流精华。如今盛世,江南独秀大冕,而姑苏独秀于江南。   由水路入姑苏城,小舟轻荡,近旁街市人们往来穿梭,熙熙攘攘,吴侬软语声声入耳,撩拨起一路的缱绻情思。苏承靖生于北关,长于长安,从未到过如此温润柔软之地,软红十丈,却偏偏风雅无边。   “公子,到老嘞。”撑船的是个年轻小伙儿,眉眼含笑,说一口吴语,其实苏承靖并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但是从他的神情笑意中,也能猜出几分他的意思。   “嗯,多谢。”付过船钱,苏承靖沿着河边台阶缓步行上。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衣衫,长发束起,手执描金折扇,腰上悬着玉璧,让人一看便知是外出游玩的公子哥儿,生性风流,风度翩翩。   姑苏城内有望仙楼,望仙楼中有三绝。一绝望仙酒,甘香醇厚,独步天下。二绝姑苏小吃宴,名点一百单八道,样样精致,道道可口。三绝,则是临扇公子一舞倾城,扇舞流芳名传天下。   临扇公子不知真实名姓,在望仙楼表演的扇舞却是天下无双,多少文人墨客江湖侠者都心向往之,以能一观扇舞而不负平生。而这临扇公子每旬演一场舞,今日,却正是临扇公子表演之日。   扇舞倾倒四方,要入望仙楼观舞自然也是难上加难。苏承靖颇是动用了一些不怎么光彩的关系,才终于得了一份望仙楼的观舞凭证。   缓缓沿着河岸而行,苏承靖漫步至望仙楼下,交了那枚作为凭证的扇坠儿,由小厮引着上楼。时辰尚早,楼内雅阁不过几人,低低私语着,并无人喧哗。   苏承靖选了一个离台上不近不远的位置坐定,点了一壶望仙酒,几碟出名的小吃,独自一人自斟自饮,并不与旁人言语。   三杯酒过,有个少年在苏承靖这桌坐了下来。“望仙酒须缓缓品,公子饮得急了。”   苏承靖略微抬目,环视了一下四周,人虽然比方才多了一些,但是却仍有许多空位,这少年的无礼,倒让他略微不快,淡然道:“各人有各人的饮法,这位公子管得宽了。”   少年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苏承靖的冷淡疏离,轻声道:“公子说得也是。”   苏承靖反而有些诧异,瞥了一眼少年,白衣黑发,温润安宁,一双神采动人的眼睛,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不知怎的,竟让他有一刹的失神。   “是在下失礼。”少年神情一动,含笑的眼眸带着几分令人向往的光彩,他似乎是沉吟了片刻,才继续道,“公子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观赏临扇的扇舞?”   “扇舞名动天下。”虽然心中还带着戒备,但苏承靖忍不住回应少年的话语,“偶然游历至此,有幸赶上,自然应当一观。”   “如此,当真是与公子的缘分。”少年似有所感,喃喃说道,然后执起桌上的酒壶,为苏承靖斟了一杯。“多谢公子,请慢饮,在下告辞。”   “哎,你?”   苏承靖低唤,少年却径自站起,向他作了一揖,转身离去。人来人往,少年身似轻烟,只是眨眼的功夫,已然不在视线所及。   一阵异样的惘然,在苏承靖心底升腾而起,他甚至疑心自己方才是醉了,可是看到眼前满满的一杯望仙酒,却又是不知何解。伸手端起酒樽,苏承靖轻轻嗅了嗅,按着刚才少年所说,缓缓品,酒味甘醇,却自美妙之中,混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一樽酒饮尽,是与之前浑然不同的意味。   人越聚越多,望仙楼上的雅阁已经满座,觥筹交错,风花雪月,俱都在等着那传说中的扇舞开场。   直到小半个时辰以后,蓦然一阵鼓点,急密如雨,自台上帘后传来。   雅座上的往来应酬,仿佛都被鼓声制止了,再不闻一声轻响。众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目光聚焦于台上,凝神屏息,静静等待。   鼓声罢,有琴声缓缓响起,不疾不徐,潇洒传扬。琴乃君子之乐,琴声清越,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入耳入心,乃至众人皆醉。   “凤凰引?”苏承靖略感惊诧。这曲凤凰引乃是百多年前风流七公子中四公子天下无双悦御子所作,赠予当时的七公子碧海珊枝凤凰子。凤凰子原是兰绪王子,成为七公子之一后,终其一生再未回兰绪。而凤凰引除了凤凰子习得之外,只有曲谱存于皇宫禁内,并未流传。想不到这扇舞之乐,竟是此曲。   苏承靖兀自沉思,那琴声却渐渐转弱,极致最低,忽然间一振,仿佛穿云破月,风云流转,瞬间破开低迷婉转之态,如凤入九天长鸣。   凤凰引,引凤栖于梧桐。   一道华丽的身影顺着琴音落于台中央。   那舞者静静立着,一手执折扇,扇面展开掩住容颜,一手背于身后,孑然而立。片刻定身,琴声于高处戛然而止,而舞者手中折扇缓缓阖闭,露出扇下的真容。黑发飞扬下那张脸,被重重脂粉遮盖,却掩不住顾盼神飞,流光溢彩。   少顷,琴声重回潇洒,凤凰清鸣,舞者的身形亦如凤舞,挥洒自如。   纯白的衣袂翩翩,垂落广袖下万千情态。折扇在舞者的手中忽开忽合,纤巧轻盈,顺着舞者的意志,流转于他的指掌之间。   舞者是男子。他的身段并不如女儿家那般妩媚柔软,却也不似寻常男儿般硬朗沉重,注重于英气与阴气的巧妙柔和,转身抬眸,皆是无限情致。   迁延妙舞,朗朗如日月入怀。   少年风流,轩轩韶举,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   琴曲尽,扇舞落,满座皆叹服。   有个书生第一个站起了起来,向着台上舞者作揖道:“人多赞女子之美好动人,偶有赞男儿者,所谓美姿容,妙神韵,小生原是不信,今日见临扇公子扇舞,方知所言非虚。”   “哎,古有裴叔则,谓之玉人,见者皆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今日临扇扇舞,小生亦有此感。”另一名书生也起身应和道。   话音刚落,东边角上有个华服公子嘲讽道:“文人就是酸气,只会拾人牙慧。临扇公子扇舞好便是好,你们咏再多的诗说再多的典故,也不过都是些废话。临扇的舞,岂是这些用烂了的东西可以形容的。”   “李公子此言差矣。”又有人反驳华服公子,“临扇公子扇舞的确妙绝天下难以形容,我等也只好仿古人意,以解其中一二。”   “书生呆愚,污了扇舞。”   一时间,台下看客都喧闹了起来,有赞的也有叹的,有文人即兴赋诗以纪,也有公子哥儿耳语仆从,想是想多亲近亲近台上之人。   而临扇公子不为所动,目光在众人之间巡看一番,最后落在了苏承靖身上。   苏承靖仍是一人,不参与众人的品评,看见临扇看向自己,他颔首轻笑,举了举杯示意。   临扇亦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将折扇猛然一拍在手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止住了诸人的调笑,缓缓说道:“诸位请稍安勿躁,且听临扇一言。”这声音犹带几分少年的清澈,并不十分低沉。   苏承靖迅速瞥了临扇一眼,双眉结起,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等待下文。   “诸位应当知道,临扇并非姑苏人士。”临扇的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停留在苏承靖的身上,一面说着,一面似乎正在斟酌着什么,“三年之前,临扇偶然与望仙楼主相识,受他恩惠,所以定下约定,以三年为期,在望仙楼表演扇舞。承蒙诸位错爱,一再捧场,如今三年期满,今日,是临扇最后一次在此表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诸人都是议论纷纷,更有激动者,一时冲动便奔到临扇眼前,涨红着脸诉说仰慕挽留之意,望仙楼里的力士好不容易将人拦住,才没有冲撞到临扇。   临扇对一切置若罔闻,直到半晌后众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才继续道:“缘来缘去,终有尽时,他日有缘,临扇与诸位还会再见。只是,今日既然是临扇最后一舞,也当留下点纪念,日后想来方不负今日盛景。”   立时便有贵公子富豪站起来:“临扇公子要什么纪念,金珠?美玉?我府中珍宝,公子想要尽管开口!”   “金银珠宝算的什么,临扇公子风雅之人,品味自然不俗。我处古玩字画,公子入得眼的,某必双手奉上。”   又是一阵嘈杂。苏承靖在一旁听得发笑,把玩着描金折扇,只做旁观。却不意临扇目光流转,全不顾那些出手阔气的,只是广袖一拂,径直走到苏承靖面前:“这位公子。”   “嗯?”苏承靖漫不经心,回应得极为冷淡。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临扇怎敢贪图索要。”临扇轻笑道,“倒是这位公子的折扇,与临扇的名与舞都相称,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割爱相赠?”   “这扇子嘛……”苏承靖这把描金扇子是宫里的物件,虽然也算名贵,但他随手取用,并不觉得有何特殊,见临扇对扇子感兴趣,一时倒是起了几分玩笑的意思,“这扇子是我家传,不可轻易给人呢。”   临扇略怔,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才好:“既然是公子的宝物,临扇自不敢造次……”   苏承靖不意临扇如此好哄,连忙接下去道:“等等,我只说不轻易给人,而不是不给。临扇公子想要,自然是有办法的。”   “公子说笑了。”临扇讪笑着正欲退开,苏承靖忽然起身,猛得凑到他眼前,细细看了一番,直到看见了他左眼角下被脂粉掩得极淡的那颗泪痣,才点了点头,笑道:“若临扇公子愿意用自己手中的扇子来换,在下自然乐意。”   临扇摇了摇头:“这扇子不过是扇舞道具,没有什么意思,怎可换公子宝扇。”   “那便权且记下,他日有可以换我这扇子的物件,在下再来向临扇公子讨要?”苏承靖说着,将那描金折扇放在临扇手中,临扇微惊,向后退了一步,却被苏承靖攥住,“如何?”   临扇这才觉得不妙,意欲挣脱,但是苏承靖暗中下了死力,他竟是一动也动不了。而周围人虽然不满苏承靖的所为,但看起来似乎是临扇自己上前,又不见他反对,便以为这两人早有款曲,只是在一旁默默旁观。“只怕临扇的物件,公子都是看不上的。”   “临扇公子抬爱在下,”苏承靖挑起眉峰,低头凑近临扇的耳畔,故意把呼吸吞吐在他的皮肤上,耳语,“既然敢招惹于我,小王自然愿意逢迎。”   “你?”   苏承靖放开临扇,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似是与临扇耳鬓厮磨了一番,唇角挑起满足的笑意,向周围致意一番,又轻佻地抚了抚临扇的脸颊,然后扬长而去。   临扇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有小厮凑上前来询问,他惊怔之下不慎把苏承靖的扇子摔落在地,又急急忙忙捡了,小心翼翼地打开查看。   折扇一面画着雪梅图,一面是全素的,只在左下角盖了一枚小小的印记,是个“靖”字。      ☆、二   从望仙楼下来,一路沿着河岸行去,依旧是繁华无匹,然而此时此刻的苏承靖早已没有了之前闲游的心思。   扇舞之名惊动四方,果然不是凡品。与临扇公子的接触,让苏承靖思绪万千,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却是不得要领,恍恍惚惚,眼前全然是临扇的面容,挥之不去,仿佛魔魅。   方才多饮了几杯望仙酒,如今漫步河岸,清风徐来,吹得酒劲上涌,苏承靖略感薄醉,不由驻足,望着姑苏满城锦绣,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公子醉了?”   忽而有人声在身后响起,苏承靖微怔,转过身去,却不见人影。只是那声音如此熟稔,竟与那临扇公子一般无二。   苏承靖不由苦笑,不过几杯水酒,竟让他在这大白天里就醉眼朦胧,而那临扇一面之缘,就心念至此,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摇了摇头,径直离去。   一场扇舞一扇之约,而红尘相许,却是苏承靖始料未及。   在姑苏逗留了数日之后,苏承靖终于游性阑珊。记录过姑苏的风土人情,又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南下游历。   姑苏水路发达,航运便利。苏承靖仰慕文人雅客的情怀,便打算就地买一艘小船,雇个熟悉远行的船夫,顺水解舟而下,一路临水观花,风雅有趣。   他要买船,自然不会去挑贫家用久了的残破小船,只去大的船厂出金购买,只是他这般的身份,刚在船厂说了一句,自有人忙不迭地准备好船只船夫送上。苏承靖也不推辞,扔下金银也就收下了,只是传回京城的文书里怎么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出发的日子,少不得有人来岸边送别。苏承靖虽然不乐意这些逢迎做戏的应酬,奈何当时弄扇舞的观舞凭证和买船都是依靠了这些人在当地的势力,此刻怎么说也是要有所回应的。含着笑与他们一一别过,等登船入仓的时候,苏承靖立刻换上了寒霜般的表情。   果然是不应该随意暴露身份。苏承靖想着,吩咐船夫开船,掀起门帘一角往外看去,岸上送行的人还在,都伸长脖子看着这船渐渐离岸,慢慢远离这繁华姑苏。   “谄媚无聊。”苏承靖不屑,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既是谄媚无聊,为何还要笑脸相迎?”   因着苏承靖打算在船上起居,船舱被分为了数间。苏承靖所在的这一间主舱被隔成了两个连着的小阁,连接两个小阁的门被锦幔覆着。这声询问便是从里间小阁传出来的。   “势大难压。”苏承靖随声应道,忽得脸色一变,厉声道,“是谁在那里!”船上忽然多出一人,他非但全然不知,还随口就对答了对方的问题,简直奇耻大辱。苏承靖伸手掀那锦绣门帘,听那声音如此熟悉,不由讶然出声:“临扇公子?”   小阁中那人转过身来,白衣黑发,眼角带笑,施施然向苏承靖作了一揖:“见过公子。”正是那名眼角带着泪痣的少年。   苏承靖不动声色,冷声道:“临扇公子怎会在此?”   临扇不疾不徐,缓缓道来,他以扇舞称道,此刻虽然铅华洗尽不施粉黛,但举手投足间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美态依然惊心动魄。“回禀公子,临扇仰慕公子风采,愿随公子南下。旅途寂寞,公子若觉长夜漫漫,临扇愿……”   “好了。”苏承靖摆手打断临扇的话语,眼底闪过一丝赧然,到底他是天潢贵胄出身,家教甚严,头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竟有些难以招架。然而他并不是那种容易被迷惑的人,只打量了一下临扇,蹙眉道,“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便是。”   “临扇……”临扇叹了口气,忽然后退敛容,一扫方才的媚态天成,神情萧散,竟隐隐有与苏承靖相抗衡的气度。他顿首再拜,声音已然变得低沉稳重,“好,那我直说。临扇知道三王子殿下要南下,正好临扇也要南下,所以想借助三王子的能为,一路承您庇佑,同行南下。”   苏承靖冷冷望着临扇,对他的话自然是半分都不信:“临扇公子,我喜欢听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临扇毫不畏怯,好像料定了苏承靖会答应他的同行要求,微微笑着,眉眼如画,“有三王子您在,省了不少通行验看,临扇急于南归,还请三王子行个方便。”   “岂有此理。”苏承靖继续拂袖,明明知道临扇在隐瞒着什么,却抓不住他的破绽。“呵,本朝并未设卡阻人通行,公子非要与我同行,似乎理由过于牵强。”   临扇继续道:“旅途无聊,况且临扇好像还欠三王子一把扇子,结伴而行,临扇自问琴棋诗画皆可博人一笑,也许能让三王子满意?”   苏承靖看着临扇时而魅惑时而潇洒的姿态,自忖此人必非寻常人物。再联想之前观扇舞时候的事情,突然之间心念微动,仿佛终于抓住了这其中的关窍。   凤凰引。兰绪世子凤凰子。南归。   这一条线在苏承靖心中明晰,他负手而立,微微点了点头,道:“好,你可以留在船上,与我同行。”   “三王子答应了?”临扇本欲继续劝说,不意苏承靖突然转了口风,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由笑道,“三王子果真风雅中人。”   苏承靖心中有底,对临扇也是了然三分,玩味地看着临扇的脸,这张脸美丽而让人迷惑,优雅,魅惑,温润能在片刻间转换,你不知道他是一个真的戏子,还是只是有太多伪装来保护本源的那个面目。   然而哪一个姿态的临扇,是本相呢?“风雅不风雅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你既然有所图谋,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最为安全,临扇公子说是不是?”   临扇噗嗤笑出声:“三王子所言甚是,不过到时候您就知道了,临扇绝无恶意。”   “我也觉得你没什么恶意。”   苏承靖的态度飘忽,满不在乎地接了一句,看临扇有些错愕的样子,心中愉悦。“你说的对啊,你好似还欠了我一把扇子的交换,我们同行,正好算算这笔账?”   临扇忽然后退一步,他知道自已又犯了和之前同样的错误。招惹这个苏承靖,就像在望仙楼的时候那样。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如那时般露怯,“三王子,临扇……”   苏承靖摆了摆手,道:“临扇公子与我同行,最好谨言慎行。”他抬眸与临扇对视着,半晌,忽然冷笑,一字一字道,“我不是什么三王子,记住了。”   临扇又退了一步,他此刻想要逃,也已经来不及了。“是,苏公子。”   临扇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桀骜不羁,落在苏承靖的眼中,他忽然很想和临扇玩这场游戏,看看这个扇舞动天下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便住在小阁里,我住外阁。可还有其他需要,但说无妨?”   “不敢劳烦公子。”   苏承靖笑着点头,径直出了船舱,临水远眺,姑苏城已经几乎不见。   船上的生活简单,苏承靖没吩咐船夫靠岸,于是晚饭便是船夫煮了点粗茶淡饭,苏承靖和临扇都不太在意,随便吃了两口,就算过了。   饭后临扇自请泡茶,苏承靖原本就有饭后饮茶的习惯,自然乐意。而临扇泡的茶与他平时所喝大相径庭,不但以花入茶,还加了新鲜的果子,都用小刀切成碎丁,一起扔进茶壶里烹煮。   苏承靖饶有兴味地看着临扇忙碌,忍不住与之搭话:“这是花果茶?小孩子喝的东西,想不到你喜欢。”   临扇用小勺搅动着壶中的茶汁:“别急,不会让公子失望的。”他起身转回自己的小阁,过了片刻,提着一个小瓮回来。   打开小瓮,香气袭人。临扇看了一眼苏承靖,将小瓮中的东西也一起倒入茶壶之中,刹那间茶香,果香,花香和酒香混合,宛转迁延,异香非常。   “这是……望仙酒?”苏承靖目瞪口呆。   临扇笑靥可亲,拂手熄了炉火,将壶中的茶汁倒入小瓷碗之中,茶汁艳红如同琥珀:“这是酒茶,花果只为增添风味,若是公子觉得太腻,可以再加些许牛乳。”   苏承靖撇嘴道:“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上船?”仍是伸手接过瓷碗,轻轻嗅着,左右验看。   临扇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以为苏承靖还是在戒备自己,便自己先饮了一口:“只要公子想得到,临扇都可以取出来。”嫣红的茶汁,微微映红临扇的双颊,如点染桃花,也染在了苏承靖的心房。   苏承靖亦饮酒茶,入口甜热,片刻又转微苦,而后辛辣,最后又回为甘甜,滋味百转千回,分外美妙。“好茶。”   临扇颔首道:“此茶甚妙,不仅仅是酒茶,也是药茶。”   “药茶?”   “你放心,我并未下药。”临扇解释道,“只是这望仙酒,鲜果,鲜花,还有这茶叶,也都有药用的功效。舒缓神经,减轻疲惫,有安神宁心之用。”   苏承靖看看手中的茶,又看看含笑跪坐的临扇,良久,将茶一饮而尽,又取过茶壶,为自己添了一碗。   再次一饮而尽。   待倒到第三碗的时候,临扇终于上前阻止,抢过茶壶道:“公子,茶要慢慢品,这样不好。”   苏承靖笑着乘势握住临扇的手,语气轻佻:“哪里不好?”   临扇惊觉上当,想退,可这一次苏承靖明显是故意而为,丝毫不给他退却的机会。   “好像有人对我说过,望仙酒须缓缓品,我饮得急了。”那日初见,临扇还是和现在这般未施脂粉的模样,少年茕茕,却在苏承靖心底留下了模糊的影子,“这茶里掺了望仙酒,所以也须慢慢品对吗?”   苏承靖凑近临扇,呼出的气息带着望仙酒的味道,这些酒茶自然不会让他醉,然而酒气还是慢慢熏染地他双颊泛红,神不醉心却能醉,他嗅着临扇身上的味道,又问:“这不是你所求么?”   临扇悚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三   月上中天,船行水上。   随着水波的荡漾,船也起起伏伏跟着摇动,如同母亲怀中的被哄着入睡的襁褓婴儿。   温柔的夜色带来了暧昧的遐思,苏承靖将临扇抵在甲板上,桎梏住他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你不是要解我旅途寂寞么?”   临扇的脸庞在夜色的勾勒下更显得别样动人,眼角那颗泪痣仿佛是一点朱砂,点染苏承靖内心深处最美妙的情思。他眨着眼睛,略带畏怯的目光,如同慌乱的小鹿:“我以为……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临扇公子真是可笑,”苏承靖恶劣地盯着临扇的眼睛,四目相对,不给他躲闪目光的机会,“招惹我的人是你,我遂你的愿,你又不乐意了。我的临扇公子,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   “我……”   苏承靖低下头,近在咫尺的临扇欲言又止,而这种姿态反而更加让他百爪挠心,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地吻落在那令他有些意乱神迷的脸颊上。   “你……”   临扇似乎并不讨厌苏承靖的吻,只是微微避开,还无法如此坦荡得接受一个男人的靠近。“苏公子,我错了。”   苏承靖轻笑,放开临扇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仿佛刚才只是临扇的错觉,他还是如此谦谦君子:“临扇公子很懂得何时示弱。”   临扇摇了摇头,跪坐原处,为苏承靖又倒了一碗茶,茶水微凉,不似先前那么香气四溢,而因为沉淀冷却,更显得嫣红夺目。   苏承靖看着临扇平静的动作,出神片刻,忽然问道:“临扇,你叫什么名字?”临扇疑惑得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我是问你的本名。”   有什么看不见的界限,已经被苏承靖突破了。临扇知道只要他说出了这个答案,那么苏承靖就已经逾越了他一开始设下的底线。   然而只是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临扇便放弃了抵抗,遵从隐秘的心意,他正襟危坐,开口道:“我姓尉迟,名秋,无字。”   “尉迟秋。”苏承靖轻声念道,“不错,好名字,比临扇好听。”   临扇是跳扇舞的伶人,而尉迟秋才是这个少年应有的美好与出尘。苏承靖以礼相待,也正式地自报家门:“我姓苏,名承靖,亦无字。”   尉迟秋闪过一丝惶惑,似乎很不适应苏承靖这过于突然的转变。   苏承靖没有继续说话,默默取过尉迟秋倒的茶,按照他说的那样,在手中轻轻晃动片刻,小啜一口,仔细品味。   酒味回甘,口齿间蔓延温热的甜蜜。苏承靖微阖眼眸,感受其中百转千回的妙韵。“为何不说话了?”   尉迟秋神色渺远,猛然一惊,目光闪烁:“没什么,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苏承靖笑了一声,起身道:“你稍等。”转身走入船舱,过了片刻,抱着一物回来。   尉迟秋抬眸细看,原来是一张被收在紫色锦缎中的琴。苏承靖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缎上的珠穂儿,取出琴来。   琴是桐木的,样式古朴大方,一打眼看去是平平无奇,然而苏承靖分外小心地将琴置于膝上,只用手指轻轻一拨,一串乱音流泻,琴声悦耳无比,显然是极好的琴。   苏承靖又拨了几声,侧耳细听,一手调弄琴弦,待到音色终于满意了,他忽然看了一眼尉迟秋,双手落弦,琴曲已然成调。   琴音不疾不徐,潇洒传扬。   然而尉迟秋听着这曲调,慢慢变了脸色。   婉转千回,正是那一曲凤凰引。   苏承靖的手法娴熟,比之当日扇舞的琴师弹得更好更美,即便他有过耳不忘的能为,也绝不可能弹得如此之好。唯一的理由,只是苏承靖原本就会这首曲子,而尉迟秋只要稍稍细想他的身份,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我原以为此曲已经无人能识。”瞟了一眼苏承靖,尉迟秋叹了口气,“我果然不该招惹你,结果一开始就已被你识破。”   苏承靖按弦,亦叹道:“如此绝世之曲,却埋没深宫,着实可惜。若不是我喜好琴曲,在库房的角落中觅得此曲原谱,我也不会知晓。”他抚摸着古老的琴,沉声问:“尉迟秋,你是凤凰子的后人?”   “可以这么说吧。”见已经瞒不下去,尉迟秋索性坦诚。   “此话何意?”   尉迟秋咦了一声,奇道:“你不知道?”他想了想,再叹:“也难怪,如此丑闻,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抹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   尉迟秋苦笑着摇头:“公子可知,碧海珊枝凤凰子,并无直系后人,他放弃兰绪王位之后,收养了他的姐姐的遗腹子,也就是我的先人。”   风流七公子都是跟大冕皇族有莫大关系的人物,记载他们的典籍也在宫中书阁深锁。苏承靖自幼生长宫中,对于这些掌故自问烂熟于心,顺嘴应道:“我听说兰绪世子凤凰子是当年兰绪王唯一的儿子,后来他成为七公子之一,最后放弃王位远走他乡。他本是有一姐姐,但是因为王位不传女系,所以兰绪王族无继,最后王位传给了当时的兰绪丞相一族。”   “郡主早逝,凤凰子便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我的先人收为养子。”尉迟秋咬唇,最后几句话声音忽然转得极低,“而凤凰子放弃王位,带着先人远走他乡……也是被迫而为。”   “我看的记载是说凤凰子不慕权势,喜好闲云野鹤,所以放弃王位……怎么,另有隐情?”   尉迟秋冷笑一声,道:“身为王族,即便不慕权势,也有家国职责。凤凰子既是独子,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又怎会远走?”   苏承靖更加疑惑,尉迟秋忽然盯着他的眼睛,问:“公子,情与义,孰轻孰重?”   “这……”   “深爱之人,偏偏是同性,凤凰子虽欲为家国斩断情丝,却被人指为污浊下贱,远远放逐永不得归。”大冕的男风昌盛,亵玩男宠伶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此事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尤其是王族贵胄,虽然好男之风尤多,但台面上俱都以为耻辱污点,乃至史书记载都曲笔隐藏,从不续录。尉迟秋神色凄然,先祖之事他虽也只是听说,内中细节究竟如何他也不得而知,但这寥寥几句,却已令他感慨良多,齿冷不已。“世间真情,岂止有男女之情?何况当年凤凰子已经决意为兰绪断情,兰绪不认便也罢了,还……”   他忽然住口,怪异地看着苏承靖,半晌,怏怏接着道:“算了,陈年往事,大约公子也觉得我家先祖不堪吧?”   苏承靖急道:“怎么会?”尉迟秋激动不能自持的模样正让他看得出神,忽然被这么一问,他下意识得反驳。   大冕自开国以来,历经数百年,皇族冷氏犹如受了诅咒,几乎代代都出断袖分桃之事。即便是贤君圣主,也不能例外。当年大冕中期一代雄主神武帝,甚至闹出了在帝后金棺中放置同□□人合葬的事来。而他的儿子倚天帝,则与男子同宿同栖,为此不立皇后,民间称男后的传奇。   在外流传的史书,大多将这些事情隐匿不谈,而苏承靖出自冷氏,宫内秘藏的史书则都有详尽记述。而且苏承靖自幼耳濡目染,皇叔冷麒玉的事情也是知之甚详,对于同性之情,非但毫无偏见,反而颇多同情。“若是真心恋慕,又岂有男女之分。凤凰子为义断情,或是为情舍义,都当钦佩。”   “公子真这样想?”   “自然。”   尉迟秋深深叹了口气,俯身下拜:“若公子真这么想,尉迟秋铭感于心。然而,”他仰起头,望着苏承靖的眼睛,摇了摇头,“公子也是局中人,愿公子有一天遇到和凤凰子一样的情况,也能如今日这般坦荡。”   苏承靖疑道:“什么?”   尉迟秋不再说下去,拜了再拜,起身回转舱内,只留下苏承靖独自一人,对着月白江清,临风惘然。   琴声起落,苏承靖再度抚琴。风徐徐吹散他的愁思,指尖勾勒的曲调流泻,萧瑟泠泠,不知意指何方。   举头望月,冰轮无言。隔着薄薄的船板,苏承靖和尉迟秋各怀心思,而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想起这一晚的对话,才知道何谓一语成谶。   …… ……   一夜再无话。   第二日日上三竿,苏承靖才起身。他昨夜在甲板上吹了大半夜的风,直至东方露白才回舱内入睡。   尉迟秋早早得起床了,还亲自下厨准备了几个小菜,见了苏承靖便招呼他来一起吃。   新鲜的鱼,可口的蔬菜,喷香的米饭,比船夫那手艺不知好了多少倍。苏承靖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就吃,刚扒拉了几口,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尉迟秋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情,一边为苏承靖布菜,一边笑道,“我看公子睡得熟,早上让船夫在码头稍稍停了片刻,买了些菜存着。不然顿顿都吃他做的杂菜可不好受。”见苏承靖不动,又问,“不好吃么?”   苏承靖放下碗,坐直了身子,道:“又会煮茶又会做菜,阿秋当真贤惠。”他恪守礼仪,非要放下碗筷才开口说话,正经的模样,让尉迟秋不由笑出声来。   说罢,苏承靖再度埋头吃了起来。倒是尉迟秋怔了片刻,仿佛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苏承靖不答,待完全吃饱了之后,擦净嘴边的饭粒,才慢慢悠悠得看了尉迟秋一眼,道:“阿秋啊,难不成,你希望我唤你尉迟公子?”   尉迟秋脸色微红,只瞪了苏承靖一眼,并不接话茬。   “自然,你也唤我承靖就好。”      ☆、四   一路乘船顺水南下,几天的路程,苏承靖和尉迟秋同住船上,时而品茗对弈,时而弹琴扇舞,谈天说地,互相熟悉了不少。   苏承靖风流倜傥,极善于弹琴,琴技之高妙,闻者赞誉说几乎可以与数百年前那位大冕皇族风华绝代的护国亲王相媲美。而尉迟秋虽然在琴艺上生疏,只会一首凤凰引,可他的扇舞独步天下,配合苏承靖的琴音,此中妙处,比当日望仙楼上的扇舞还要惊动心魄。只是这琴舞相合之妙,只有这船上两人互相欣赏,乐之所极,外人都不为所知。   苏承靖道:“若我与阿秋珠联璧合,在那京都开楼表演,恐怕风头要比在姑苏望仙楼更胜千百倍。”   尉迟秋揶揄:“王子卖艺,的确得惊动天下。”   苏承靖不置可否,只是笑着继续弹琴。   白日乐而闲游,夜晚则促膝而谈,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承靖不由把尉迟秋引为知己,待有朝一日发现自己对于他太过亲近的时候,船已经到了宁州。   宁州乃大冕南方枢纽之地。从宁州开始,水路继续往南,是通往故悠佩的属地。悠佩在大冕倚天帝时期并入大冕,国已不存。而宁州的陆路则向西南通往兰绪和宛语。   苏承靖原本的行程便是南下悠佩故地,再从悠佩转道宛语,而尉迟秋的目的地是兰绪,两人须在宁州分道扬镳。   尉迟秋提前一日便跟苏承靖说了,待船终于停在了宁州码头,他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去。   苏承靖看着尉迟秋只打了小小的一个包裹,却不停得在船上各处穿梭来往,经过他面前之时,便转头望他一眼,目光流转,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直到尉迟秋下了船,两人在船头话别,尉迟秋仍是没有多说一句。   道过保重,苏承靖看着尉迟秋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来,好像有什么堵住了胸口,让他不吐不快:“尉迟秋!”   “嗯?”尉迟秋闻声回头,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出卖了他的心意。   苏承靖攒眉,心似乎也簇缩着,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如同儿时父皇说要把他送去边塞,他扒着宫门不肯走,却只看见父皇冷漠的眼。   可是今日,面对尉迟秋,苏承靖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尉迟秋,你……你真的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   尉迟秋怔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公子保重。”   “算了,你走吧。保重。”苏承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再一次问出方才那么软弱的话来,看着尉迟秋迟疑地转身,然后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   苏承靖颓然靠在船杆上,有疑惑未解,有挽留的心意,可是现在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中郁结难解,堵得他难受。   “公子啊,我们是在这儿停船,还是继续往南啊?”船夫是个年纪四十多的汉子,这几日因为尉迟秋负责饮食杂事,他只管开船,着实清闲。现在尉迟秋走了,他又要操心事杂事来,便主动去问苏承靖,“若是停船,公子吩咐一声,若是继续南下,公子也怕要等几日。宁州是往南最后一个水路大商埠,我们得采买些东西准备好了再出发。”   苏承靖摆摆手:“你看着办便是,要走我自会跟你说。”   既然船暂时得停在宁州,苏承靖索性也下了船,吩咐好了船夫,就顺着尉迟秋离开的方向入宁州。他自问脚程不慢,但一路追进城中,也没有看见尉迟秋的身影,也不知道是尉迟秋走得太快,还是中途折向他处了。   宁州虽然比不得姑苏之地繁华,但因为是南北交通的枢纽之地,也是商贾云集,人流密集的大城。因为是富庶之地,位置又极为重要,朝廷在此还封了诸侯王,只守一城,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实权王位。   苏承靖入城游玩,渐渐也就把尉迟秋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了。   身为贵胄,苏承靖虽不是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但也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住最好的客栈,喝最好的酒,赏最美的景,在宁州城流连几日,尝尽人间富贵事。宁州安乐,百业兴旺,难怪说此地王候是天下第一的好福气,只是苏承靖每每想来,那位王爷的福气,却不由心生唏嘘。此中种种,若非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不知世上竟有这等事。   向朝中秘传文书之后,苏承靖打算按照原计划继续南下,因着宁州的安王他不欲打搅,便完全没有惊动地方,只寻了一名暗卫,留了私信之后就准备离去。   宁州安好,苏承靖也放下心来,临行前往城中最著名的和顺居,最后尝尝宁州特产的清离酒。   清离酒芬芳清淡,和姑苏望仙酒大有不同,据说是离别最好的践行酒,喝一口愁上心头,却让人欲罢不能,甘之如饴。为着这个名头,苏承靖一直忍到最后一刻才来喝这酒,就是想知道这离愁究竟是何种味道。   入口微苦,清心离愁。苏承靖抿唇细品,恍惚尉迟秋就坐在身旁,如轻烟如幻梦,他微微一笑,道一声保重,就此而去,天涯相离。   “尉迟秋!”   苏承靖猛然惊醒,也不知道是自己酒量太差还是怎样,怎么这大白天又开始发梦了?他暗骂自己一声,放下酒杯,却又听人喊了一声,“尉迟秋!”   苏承靖霍然起身,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个个子高挑的青年,长相清秀,可一开口却声若巨雷。那青年拽着和顺居的店小二,也在焦急地四处观望。   “尉迟秋!真的不在?”青年的目光扫过苏承靖,两人短暂的交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很快转过脸去,拉着那快要哭出来的店小二嚷嚷,“真的没有一个叫尉迟秋的人来定过房?”   和顺居兼营客栈,那店小二苦着脸,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这位客官,本店的房价贵,住的人也少,要是有人订下房间,小的姓甚名谁籍贯何处都清楚,真的没有这位叫尉迟秋的客人啊。”   那青年还不死心:“那……叫临扇的有没有?你可想仔细了,那人长得可好看,年纪很轻,这儿有颗痣。”青年指着自己的眼角比划。   “没有没有!小的给你拍胸脯保证,真没有这么个人来过!”   无奈之下,那青年只好放过了店小二。毫无头绪地四下张望,喃喃自语道:“奇怪,明明约好了在这里见,难道尉迟他还没有到宁州?”   “他五日前就到了宁州。”   青年蓦地一惊,苏承靖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的身旁,指着不远处的坐席道:“这位公子与我同饮几杯如何,在下苏承靖,若你要寻的是临扇公子尉迟秋,在下也许可以提供些线索。”   “安延恒。”青年抱拳回礼,戒备地打量着苏承靖,“某家有事在身,不便与苏公子饮酒,告辞。”   安延恒转身就想离开和顺居,苏承靖眼中一沉,忽然压低了声音:“凤凰引尉迟秋,他是准备去兰绪?”   安延恒果然止步。犹豫片刻,他笑容满面地转身,向苏承靖再度抱拳:“苏公子盛情,请。”   两人回到苏承靖先前的座位,分宾主落座。苏承靖亲手为安延恒倒了一杯清离酒:“安公子请。”   “哎呀,我不跟你装文化人了,你也别叫我公子,怪不自在的,我就是一个粗人,你叫我安延恒就行。”安延恒的外貌与声音个性极不相符,倒有几分有趣,他有些局促得跪坐在榻上,搓着双手,“不装了,说实话我没心思跟你喝酒,你先说说,你认识尉迟?”   苏承靖点头:“我与阿秋……尉迟公子一同南下,在五天前就到了宁州,他与我道了别,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这就怪了,”安延恒挠着后脑勺,“我数月前在姑苏与他约定,这几日就在这和顺居碰面。尉迟这人我知道,从来不会爽约。他既然五天前就到了宁州,就算有事没来这里和我汇合,也该留个话……哎,苏公子,尉迟有叫你带话么?”   苏承靖原本就对尉迟秋知道的不多,见安延恒的言行举止,他也有心套话,便故意模糊道:“他与我说过许多话,细细想来,他倒是提过自己要回兰绪。”   “我自然知道他要回兰绪。”安延恒拿清离酒当水喝,一连喝了三大杯,直至壶中见底,才咂咂嘴回过味来,“真淡。不说这个,他就没跟你说别的?你们到了宁州就分开了,那他会去哪儿?”   “他说不想牵累我,所以就自己走了。”苏承靖睁着眼睛说瞎话,心中还是有几分惴惴不安的,但是安延恒似乎并没有觉察他的话有诈,听得十分认真,“我也劝他,大家朋友一场,有什么事我自会帮忙,他却道自己能解决,今日看见安壮士,才觉得尉迟公子还是没拿我当朋友。”说罢微微蹙眉。   苏承靖这人天然就有一种想让人信任的气质,他说这话一半是猜的一半却是真心疑惑,安延恒也不怀疑,伸手拍拍苏承靖:“苏公子也别介意,尉迟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烂在肚子里自己担着,不过他心眼不坏,他不想连累你,这事儿啊,也确实不适合把你这种公子哥儿搅进来。”   苏承靖轻笑,故意摆出无奈的模样:“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何况如今尉迟公子不见踪影,在下作为朋友也觉不安,安壮士与我一同前去找寻如何?”   安延恒点头:“也好,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那就请苏公子帮忙了。”   见安延恒入套,苏承靖暗中松了口气,现在尉迟秋不在,万一他那句话没对上,那便是前功尽弃了      ☆、五   付过了酒钱,苏承靖和安延恒一同离开和顺居,一路往他停船的方向寻去。按照安延恒的说法,尉迟秋即使有事不能赴约,也会在沿途留下暗号的。   取得了安延恒的信任,苏承靖很容易就问出了尉迟秋的情况。   凤凰子的后人在很久以前就迁回了位于兰绪和大冕边界的桃花镇,而安延恒就是桃花镇人。安延恒是农户出身,家境算得上殷实,但文化不高,而尉迟秋身为王族后裔,是镇上出名的大户。   安延恒的母亲被尉迟家招去当了乳母,于是两人相当于在襁褓中就相识。长到大约七岁时,尉迟秋被其父尉迟宁带离了桃花镇,而安延恒在家乡长到十二岁,因为尉迟家的关系,被送往天龙山学武。两人虽然自七岁分离,但一直没断了联系,亲如兄弟。   尉迟家族与兰绪现今的王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且有着某个无法明说的秘密,而今尉迟秋与安延恒相约回兰绪,也正是为了此事。   苏承靖陪着安延恒沿路寻找尉迟秋的踪迹,心中默默思考着自己所知的事情,所有的线索都联系起来,他豁然开朗。   尉迟秋最初的目的,就是把毫不知情的苏承靖引到兰绪,然后追查兰绪现王族,利用大冕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后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尉迟秋放弃了这个目的,他不再希望苏承靖卷入此事。   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苏承靖原本已经打算放下此事,就当与尉迟秋萍水相逢一场空梦,却偏偏遇到了安延恒。如今事情明了,再想说抽身也晚了。   在苏承靖的船停泊的附近,安延恒顺利地找到了尉迟秋留下的记号,顺着那记号的指引一路寻去,最后一个记号,是在尚未进入宁州城的树林里。   这处树林并不很大,因为宁州城傍水而建,三面都是环水,只有一面靠着山,这树林是前任城守令人栽植,从北面水路一直延伸到山脊之上,作为宁州的一道屏障。因为不过才栽了一二十年的光景,还不怎么成气候。   码头到宁州城只有这一条路,安延恒注意到最后一个记号刻的有些匆忙,但总体还是指向宁州城。可从那到宁州城的路途不算近,之后也再没有记号指引,让安延恒不得不感到有些不安。   两人来回找了数次,最后回到了最后一个记号的地方。   安延恒心中烦躁,一拳打在树干上:“我当时就该留在姑苏等他,这下麻烦了,也不知道尉迟怎么样了,唉!”   苏承靖冷静地研究着那个记号:“你们沿路都一直用记号联系?他在每处都留了?”他与尉迟秋走的是水路,除了最早采买那次,尉迟秋几乎没有下过船。   “也不是,只是宁州城太大,我们也怕有变,所以约定了如有变故就这样联系。”安延恒深吸了口气,耐下性子来回答,他看出来苏承靖肯定是有些不一般的地方,此刻手足无措,也存了向他求援的意思。“一般的小事,他自己能应付,可是这记号突然断了,我担心他出了事情。苏公子,你有没有办法?”   苏承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王族自有暗卫,苏承靖胆子再大,也不可能真的孑然一身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南下。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物形制奇特,外面一圈是碧玉做的,中间用金线固定着一小节竹子状的东西。苏承靖将此物悬在手中,轻轻将那竹节状的东西一拨,那东西竟似有灵一般,迅速转了起来。   “这是啥玩意?”   苏承靖轻声道:“此物名为迅风鸣音。只要转动中间的竹魄,方圆五里内同样持有此物之人,便能感知我们的所在,立刻赶过来。”   “没听见声音啊,还叫什么鸣音?”安延恒又是好奇又是狐疑地看着迅风鸣音,“你是说尉迟手里也有这个,他能找到我们?”   苏承靖摇头道:“他手里没有,但我要找个人来,也许知道尉迟公子为何突然失去踪影。”   竹魄转了一阵,便渐渐静止不动了,苏承靖皱眉,又拨了一次竹魄,竹魄照样飞速转动,然后慢慢静止,再无其他反应。   苏承靖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恐怕真的是出事了。”迅风鸣音是大冕皇族与暗卫之间的通讯方式,只要双方在五里范围之内,暗卫的鸣音收到召唤,会立刻回传皇族手中那枚鸣音发出脆响声。而苏承靖手中的鸣音没有回应,而他的暗卫是不可能擅自离开他五里以外的。   苏承靖再度注目尉迟秋留下的最后一个记号,慢慢握紧迅风鸣音,“看来失踪的不仅是尉迟公子,我的人也不知所踪了。”   安延恒不明就里,“啊”了一声问:“什么人?也是你们的朋友吗?”   “不是。”苏承靖心烦意乱,暗卫都是万里挑一的绝顶好手,无论暗卫是否出事,能悄无声息的切断他和暗卫的联系,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在此刻,苏承靖手中的迅风鸣音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有了?”接着脆响又哔哔啵啵爆了一阵,有人正一边拨着鸣音一边向他们飞速靠过来。   “什么人!”   安延恒忽然爆喝一声,从腰间拔出剑,向着一个方向劈了过去。   人影一闪,兵刃交错发出如同龙吟般的响声。安延恒不敌倒退回来,被苏承靖从旁拦住。他低头看去,虎口已经震出血来,而来人已经立定,身形不动如山。“他奶奶的,好生厉害!”   “住手!”眼看安延恒骂了声还要再冲上去,苏承靖赶忙拦住,出示手中的迅风鸣音给来人看,“自己人,别动。”   “哦,原来是苏公子的人。”安延恒悻悻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长像平凡,一双鹰目看人直勾勾的,极为阴沉。   那人打量了苏承靖和安延恒片刻,即倒身下拜:“沈暗鸣拜见三殿下。”   “我的个娘哎,”安延恒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承靖,“你是皇子啊,咦,怎么姓苏,皇帝家不是姓冷来着么?”   “此事容后跟你解释。”苏承靖压低声音对安延恒道,然后走上前去,向沈暗鸣道:“起来。”   “是。”   苏承靖打量着沈暗鸣:“暗字营随驻地方,我见过你的名字,你是跟着老四的暗卫。”   镇守宁州城的诸侯王是四皇子,封号为安王的冷安玥。迅风鸣音两个为一对,每对都只能感应对方,苏承靖手中的鸣音所对应的暗卫,本应该是君字营的策君默。   沈暗鸣手中握着的正是策君默的鸣音。   沈暗鸣将迅风鸣音交还给苏承靖:“三殿下,策君默失踪了。”   暗卫之间有自己的联络方式,苏承靖点了点头,神情凝重:“你仔细说,究竟怎么回事?”   “属下一直负责暗中守护安王,驻扎在这宁州城。”沈暗鸣顾忌的看了安延恒一眼,但苏承靖并未令其回避,他也不敢多问,“五日之前,属下突然收到暗卫的求救讯号,策君默是我师兄,他的信号打的奇怪,我感觉不妙,便火速回应了赶过来增援。然而等我赶到他发出讯号的地点,现场只留下这个迅风鸣音。”   迅风鸣音不仅是联络工具,也是每个暗卫的身份与象征,一般来说除非遇到重大的变故,暗卫是不可能将其丢弃的。“求救讯号之后留下鸣音,看来策君默的确出了事。还有其他吗?”   沈暗鸣摇头:“这几日我一直在这附近追查他的下落,但是毫无进展。刚才因为鸣音有所感应,所以迅速赶来。只是……”   “嗯?”   环顾四周,沈暗鸣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三殿下,求救讯号发出的地方,以及我拾到鸣音的地方,就是这里。”他指着苏承靖旁边的大树,“就在这棵树下,这树上有个记号,但不知道是何意,我顺着记号寻过,一直通到码头,那里有艘船,但没有可疑的地方。”   苏承靖立刻和安延恒对视一眼,看来策君默是和尉迟秋一同失踪的。“那是我的另一条暗线,你不必管。”   “是。”   苏承靖低头推敲,前后只要一连贯,他便能猜到了□□分。策君默一路尾随他们的船南下,尉迟秋告别之后,策君默为防万一便继续跟踪了他。而他们走到此处时,必是遭遇了什么,尉迟秋来不及留下记号,而策君默应当是主动留下了鸣音。   只是,究竟有什么人,能使得王族暗卫都无能为力,以路程来看,向同是暗卫的人求援,远比用鸣音通知苏承靖麻烦的多。   “妈的,他们该不是故意的吧?”安延恒忽然一拍大腿,骂了声娘。“尉迟这个人我了解,你看他都能刻了记号再失踪,他肯定是遇到了事,但是又不想我卷进来,所以就不给我说了。”   苏承靖豁然开朗,策君默与他同时遇到了这件事,他向沈暗鸣求援,又遗留下鸣音,并不是遭了不测,而是故意引来沈暗鸣接替他作为暗卫的责任。   想到这里,苏承靖不由冷笑:“策君默出息了,不得我令,敢擅自行动。”   沈暗鸣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看着苏承靖的脸色,低声道:“三殿下,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苏承靖摆摆手:“你立刻回去通知安王,就说我已到宁州,宁州恐有变故,让他做好应对,我稍后自会去见他。”   “可殿下……”   “能让策君默不顾大局的事,肯定非比寻常。而且此事还牵连到我的一个友人,我倒是极有兴趣参与其中。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沈暗鸣的分内之事,是保护安王。暗卫没有什么话语权,苏承靖既然这样说了,沈暗鸣也不再坚持,另外取了他的一只鸣音呈给苏承靖,再拜过之后便离去了。   打发了沈暗鸣,苏承靖才转过来见安延恒。   安延恒抓耳挠腮的,想跟苏承靖说什么,想了想又咽了回去。“那个苏……殿下?我……在下……”   “安壮士不用拘礼,”苏承靖知道他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一时要他规规矩矩说话也是强人所难,何况他并不介意这一点,“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阿秋和策君默。安壮士……延恒与阿秋熟识,可知道他有什么仇家,或者有什么线索?”为了让安延恒不那么拘谨,苏承靖顺口改了称呼。   安延恒粗枝大叶的,听苏承靖这么一说也就放松下来,自己打了下脸颊冷静下来:“能吸引尉迟的,肯定跟兰绪有关,不过如果真是这关系,他干嘛不告诉我呢?”   “兰绪?”      ☆、六   苏承靖心中猛然一沉,尉迟秋跟他说过的话,安延恒告诉他的事,只要一联系,便再简单明了不过。   兰绪有变。   苏承靖一拳砸在树干上,落叶纷纷,显示出他满腔怒火:“兰绪王不安分,手爪子伸到宁州来了。”   “啊?”   安延恒不懂这些,苏承靖也不好多做解释,又四向打量了一番,叹道:“算了,我们先回和顺居。”   “这是什么意思?”   “毫无头绪,不如守株待兔。”苏承靖漠然地回答,“既然阿秋与你约了和顺居,他突然失踪你必定会担心,如果他无事,那他肯定还是要想办法与你联系。如果他们真的出了事,那么后续要发生什么,也应该在宁州城中。”   安延恒瞠目结舌:“这……万一什么事都没有,他们就这么不见了,这要怎么办?”   “那你可还有其他办法?”苏承靖反问。   “这……”安延恒哑口无言,只好挥挥手,“算了算了,你是王子你见识广,那听你的。”   于是两人又折返回宁州城中,在和顺居定了两间上房住了下来。   两天之后,尉迟秋和策君默依然渺无音讯,倒是沈暗鸣带来了安王的消息。   当今大冕皇帝膝下六子,镇守宁州的安王冷安玥乃是第四子,也就是苏承靖的四弟。冷安玥与苏承靖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因为年岁相差不多,从小一起在皇叔冷麒玉身边长大,感情也是极好的。   北蛮之战后,二皇子冷安瑜战死,与冷安瑜最为亲密的冷安玥心灰意冷,自请出藩,并且因为二皇子封号为宁王,而上书要求封于宁州,称为安王。所谓安宁,此中真意,唯有冷安玥自己知道。   冷安玥遣沈暗鸣亲自到和顺居来找苏承靖,毕竟是宁州的诸侯王,效率比孤身无援的苏承靖高了许多,两天的功夫,他手头已经掌握了不少讯息。事关重大,他便邀苏承靖前往城西的王府别院一见。   两日毫无进展,安延恒数次在城中打探,也都无功而返。苏承靖听闻冷安玥有线索,便与安延恒商量分头行事。   安延恒原本就不喜欢这些规矩拘俗,要他去王府别院,恐怕他也不乐意。苏承靖便让安延恒继续在和顺居等候消息,他自己前往王府别院见冷安玥。   “若有阿秋和策君默的下落,你可以直接通知安王府,千万不要自己去追查,小心为上。”   再三叮嘱过后,苏承靖吩咐沈暗鸣在和顺居留下人手,以防万一。   ……   安王府是宁州城里出了名的豪华气派,而王府别院在宁州城外,靠着宁城山,清新雅致。宁州城的人都知道,安王不喜欢安王府,一年里十二个月倒有九个月是住在王府别院的。   苏承靖问过沈暗鸣之后,就自己寻去王府别院了。他在这宁州城里逛了五六日,路都是很熟悉的。   到王府别院已经是傍晚,天际夕阳染霞,艳丽非凡。苏承靖让守门的侍卫进去通禀,那侍卫进去一会儿便出来了,恭恭敬敬地请苏承靖进去。   王府别院修得精致,进门就是大院,满院种了翠竹,一路延伸进主宅□□,看去一片翠绿,望不到一点儿的杂色。   别院的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仆,苏承靖是认得的,被冷安玥从京城带过来的胡伯。   胡伯一见苏承靖就迎上来,屈膝跪拜:“老奴胡定,见过三殿下。”声音竟是略带哽咽。   苏承靖赶忙将他扶起:“胡伯请起,您从小照顾老四,是我们的长辈,不必如此拘礼。”他握着胡伯粗糙的手,三年不见,他心中也是有些感慨,“这里这么多竹子,都是老四种的吧,他人呢?”   提到竹子,胡伯就红了眼圈。二皇子冷安瑜最喜欢这翠竹,赞其风骨绝世,而冷安玥从小中意姚黄牡丹,从前京中的府邸,一到牡丹盛开的季节,满院金色锦绣,当真美不胜收。而自从冷安瑜死后,冷安玥再没种过牡丹,只有这郁郁葱葱的翠竹,伴着他度过这三年的日日夜夜。“四殿下在后面的亭中等您,唉,那儿的竹子是最早种下的,您不是外人,看过之后,也请多劝四殿下几句。”   苏承靖不解其意,跟着胡伯来到后院,远远望见冷安玥独自坐在亭中,一身白衣素服,背影茕茕,单薄淡漠。   而当他看见被最后一缕夕阳染红的翠竹,忽然心中一阵抽痛,竟至于有片刻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翠竹上,都刻满了字。苏承靖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冷安瑜。每一棵,每一节的竹子上,都只刻着冷安瑜三个字。   冷安瑜,冷安瑜。铺天盖地的冷安瑜。   苏承靖深深吸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夜晚,尉迟秋与他讲的凤凰子的故事。所恋慕之人偏偏是同性,是否会觉得不堪。   可是若不仅仅是同性,还忤逆人伦呢?四皇子冷安玥,二皇子冷安瑜,同父异母的皇族贵胄,宁可抛弃江山社稷,却执手此生,即便背负逆伦之罪也在所不惜。   苏承靖不知道,若冷安瑜没有战死,他的二哥和四弟,会不会真的不顾一切地在一起,藐视天地礼法。他没有办法去评判这样的事情,想起他自己的出身,冷氏一族是否真的被诅咒,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被倒逆的人伦逼得无路可退。   “三哥,你来了。”还是冷安玥先开了口,缓缓转过身来,淡淡地望着苏承靖。他们兄弟间没有那么多礼数,他没有起身,指着自己的身边道,“三哥这里来坐。”   胡伯退下去奉茶,只留下兄弟两人。苏承靖依言上前坐下,细细打量三年不见的四弟。曾经的冷安玥,就如同他所钟爱的姚黄牡丹,明艳夺目,一张俏脸团团软软,总是笑嘻嘻的,众兄弟都很喜欢他。而如今翠竹林中缟衣人,昔日的笑颜再也不见,淡漠疏离的眼睛,仿佛与这世间都再无瓜葛。   “安玥……”苏承靖低唤,却不知如何开口,只长叹一声,“你这又何必?”   “三哥知我心意,不必多说。”冷安玥也不避讳苏承靖,一句话便堵住了他所有想要说的话。“久日不见,三哥安好?”   苏承靖点头:“我很好,前头行了成人礼,奉命出来游历。”   “我知道。”冷安玥聪慧,虽然避居宁州,却并不是完全不问世事,“过两个月我也到成人礼了,父皇几次派人催我回京,我不乐意回去。”   两人久别三年,不免寒暄起来。冷安玥不愿意回京城,只是京城的消息他那里也没有断过,苏承靖倒是不怎么知道冷安玥这里的情况,两人说起话来,倒是冷安玥说的多些。   自从冷安瑜死后,冷安玥继承冷安瑜手下所有的人马和人脉资源,实力雄厚,甚至可以说,假若现在皇帝驾崩,他可谓是最有实力登上皇位的皇子。然而冷安玥本就无甚野心,冷安瑜之死更是让他心灰意冷。   冷安玥自请出藩宁州,便以冷安瑜的遗志,在宁州建立了庞大的网络,作为大冕南方的屏障,守大冕安宁。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冷安玥又说起这几日的事情来。事实上,在沈暗鸣拾到迅风鸣音之后,他便已经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而暗中开始追查。一开始的确是毫无头绪,但两日前沈暗鸣遇到了苏承靖,也让冷安玥发现了蛛丝马迹。   “我一直以为那个迅风鸣音是三哥你要给我留下什么讯息,直到暗鸣告诉我你也在追查这件事,”尉迟秋留下的记号是一路通到码头泊船处的,冷安玥的人马并不知晓,想必一开始就反推成了苏承靖留下的踪迹,“所以我突然想到,其实,是有人想对三哥你不利。”   “对我不利?”   冷安玥垂眸道:“也许不单是你,还有我。有人渗入宁州,可能最初的目的是想动我,可是你也出现了,他们一举两得。策君默和尉迟秋发现了这件事,然后他们才去追查。”   这伙人的目标,是大冕的皇子。苏承靖叹了口气,忽然愣住了:“等等,安玥,你如何知道尉迟秋?”   “临扇公子尉迟秋,”冷安玥轻笑,提到这个名字,他看苏承靖的眼神里似乎带几分狡黠,“那个人很好,三哥要把握住。”   “胡说些什么!”苏承靖叱道,脸颊有些发热。他一门心思追查尉迟秋和策君默失踪,不去多想那些有的没有的,此刻被冷安玥提起来,不由有些心动。“别胡扯了。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没有你想的那样。”   “我有他的消息,你也不要听?”冷安玥忽然说道。   “他在哪里?!”   冷安玥见苏承靖如此急切,心知自己这个三哥的脾气,若再逗他,怕是真要生气:“你先别急,尉迟秋不会有事。不过因为他的缘故,我着意查过,包括这次的事情,应该和兰绪有关。”   苏承靖不耐道:“这个我知道。你到底查到些什么?”   冷安玥盯着苏承靖看了半晌,他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三哥如此模样,慢悠悠道:“既然和兰绪有关,我自然是去查兰绪在宁州的行馆,而就在昨日,有人在兰绪行馆里看见了尉迟秋。”   “什么?”兰绪行馆在宁州城里,苏承靖一直以为尉迟秋没有进城。   “当时他和兰绪住在行馆的人一起,从回传的消息来看,并不是被胁迫的,倒像是和他们同道。”   苏承靖难以置信:“这不可能。”以他的判断,尉迟秋跟兰绪的人应该有着相当大的仇怨,除非尉迟秋说谎。   但苏承靖相信尉迟秋没有骗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容我想想。”   冷安玥微微牵起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继续道:“我还没有说完。尉迟秋一出现,我自然是盯上了兰绪行馆,可是怪就怪在这里,也许是我打草惊蛇了,今天一早,兰绪行馆居然人去楼空。连我派去盯梢的人都不清楚那些人是怎么不见的。”他冷笑,派去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不会比策君默差多少。竟然连他们都盯不住,那策君默被擒也说得过去了。“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人仔细搜索兰绪行馆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所有的地方都被人打扫过,干干净净抹掉了一切线索。唯有……”   冷安玥故意说的慢条斯理,幸好苏承靖不是什么急性子的人,只是看着他等待下文。“唯有你的尉迟秋留了一点点东西给我们。”   “什么东西?”无视掉冷安玥话中的故意,苏承靖直截了当地问。   “他住的那间房子里,留下了一点宁城山的泥土。以他们那种精细程度,这泥土是故意留下的。”   宁城山就是宁州背后的大山,尉迟秋想说的是,他们躲在那里。   冷安玥自然领会了这其中的含义,不过他并没有急着立刻命人搜索宁城山,而是先派人去和顺居找了苏承靖。   “我已经派人上山寻找了。这些人如此厉害,我这里倒还好,怕三哥一个人在外危险,所以请三哥今晚就留宿这里吧。”   苏承靖想了想,点头应允:“也好。”      ☆、七   沈暗鸣一早就按照冷安玥的布置,派出所有人手。一部分封锁兰绪行馆,在宁州城内继续搜索兰绪那群人的下落,一部分则带上山,在山中搜索。   苏承靖插不上手,索性就全部交给了沈暗鸣处理,当夜就歇在了王府别院。   从前年幼时,苏承靖和冷安玥这对兄弟一同在北关屯边的营地,由皇叔冷麒玉教养。年纪太小,军中条件又比不得宫中,兄弟两人共住在一个营帐之中,时常相拥着一起入睡。   如今年纪大了些,小时候的习惯一时也难以改过来。虽然分别三载,冷安玥性情大变,对兄长的依恋倒不曾少。苏承靖刚吹熄了蜡烛准备睡下,冷安玥就抱着枕头闯了进来。   “三哥我跟你睡。”白色的寝衣套在冷安玥身上空空荡荡的,苏承靖想起从前的冷安玥,肉嘟嘟的,脸都像个小满月,哪像如今这般形销骨立。   叹了口气,苏承靖往里侧挪了挪,掀开被子一角:“把门关好,上来吧。”   “嗯。”   黑暗中传来关门的声音,冷安玥爬上床,在苏承靖的身边躺下。“三哥?”   那身体小小的,软软的,也凉凉的。苏承靖忽然想起了尉迟秋的身体,也是那么一个小小的样子,不知道抱起来是不是也是这么软软的凉凉的。   该死!胡想些什么!苏承靖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怎么会对尉迟秋有这种歧念,何况身边躺着的还是自己的亲弟。   冷安玥见苏承靖没有声音,又拱了拱他:“三哥,睡着了吗?”   “没有。”幸好没有点灯,苏承靖现在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有事吗?”   “没事。”冷安玥蜷起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用一种极为柔软而自我保护的姿势睡着,轻声道,“三哥,那我先睡了。”   “好。”   两人就此沉默,各自睡去。   睡到半夜,苏承靖越睡越热,最后终于受不住坐了起来。   明明还是仲春,却睡得他一身薄汗,嗓子干的要命。身体里仿佛堵着一团火焰,烧心烧肺的,烧的他浑身燥热,等完全清醒过来才尴尬地发现,下身的欲望竟是有抬头的趋势。   苏承靖蹑手蹑脚地从床的内侧翻了出来,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冷安玥。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亲弟弟,与他同榻而眠竟然睡到□□中烧,苏承靖没脸认此事,更不愿被冷安玥知晓。   摸索着在桌上找到了茶壶,苏承靖也不管是不是隔夜茶了,也不用茶碗,直接一气灌了下去,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这才感觉到体内的火被压下去了些。   苏承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偷偷打量着床上安睡的冷安玥,从窗外微弱透进来的光,轻柔地铺在冷安玥的脸庞上,勾勒着安宁温柔的轮廓。他的内心也被这份安谧感染着,这样的注视下,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的想法,只觉得自己的弟弟还同儿时一般,那么信赖着自己。   可是为何……   苏承靖扶额,想起自己被热醒之前迷乱的梦境,凤凰引支离破碎地响着,船上月下,有人翩翩起舞,他看不清那人的脸,而他知道那人是谁。   “尉迟……秋吗?”喃喃出声,苏承靖感觉那股热气又冲涌上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发泄出来才能畅快,但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住。“呵……”   “三哥。”   冷安玥翻了个身,忽然睁开了眼睛,轻轻唤了一声。   苏承靖被唬了一跳,幸好他是在桌边较黑暗的地方,冷安玥的位置应该看不清他的表情:“怎么,吵醒你了?”他镇定地压下纷乱的情绪,摸索着走向窗边,“我有些热,就起来喝点水。”   打开窗轩,月上中天,还是深夜时分。皎洁的月光散入屋中,如铺了满地的霜雪。窗外正对着宁城山,山上黑魆魆一片,似阴影笼罩着。   冷安玥干脆也坐起身,抱着被子沉默片刻,忽而又轻声道:“三哥,你梦见谁了?”   “胡说,我没做梦!”此地无银三百两,苏承靖刚出口就后悔了,叹了口气,索性道,“是不是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玩意儿,我竟然疏忽了。”   冷安玥平时鼓捣各种药材和香料,用在食物和香薰中有各种奇异的功效。苏承靖幼时常被他当做实验的对象,这一次竟然忘却了,直到现在着了道才反应过来。他的目光转向屋中的香炉,香已燃尽。   冷安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笑着,神色却带几分凄然:“放心吧,那香料是用来安神宁心的,只是多加了几味东西,没别的作用,只是把心底最期盼的秘密引出来,投射到梦中而已。”   “这种东西……”苏承靖想起梦中朦胧的扇舞,勾得他浑身火热却依然看不清的脸……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防止继续胡思乱想,“你做这种东西干什么,还敢用在我身上!”   冷安玥缩了缩身体,声音有些发颤:“我……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安瑜……”斯人已逝,而活着的人只能用自欺欺人的梦境,来挽留这些微的念想。   苏承靖咬唇,忽然大踏步上前,抱住冷安玥,抚摸着他的背脊,瘦弱的连脊骨都突兀得有些扎手,让苏承靖心疼不已。   冷安玥颤抖片刻,还是乖乖靠在苏承靖的怀中,轻声讲述起自己的梦境。三年,他做了无数个梦,每一个梦里都是那样美好而幸福。可是梦醒时分,现实的真实却如此残忍,如同剧毒一般蚀骨腐心,生生痛彻心扉。   苏承靖认真且安静地听着,他的兄长和弟弟,逆伦的爱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他却见证着这个错误,从最初一直到毁灭。他轻轻拍打着冷安玥,用这样的动作聊作安慰。冷安玥是脆弱的,即使冷安瑜已经死了三年,他仍没有从这悲伤中走出来。可冷安玥又是坚强的,梦境再美好,他也没有沉湎其中,直面着现实中的悲哀,背负着对冷安瑜的爱情前行。   冷安玥无处可逃,而苏承靖无可奈何。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夜还是那么深,冷安玥依然在和苏承靖不停地诉说着,风透过窗吹进来,对着远处黑暗的宁城山,有阴沉的凉意。   就在这时,那漆黑一片的宁城山上,忽然爆出了一丛幽蓝色的火光,如同流星一般稍纵即逝,如果不是苏承靖正好对着窗口,很有可能就错过了这一点光辉。   而后,山上又闪过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也一样很快消失。如果说蓝色火光苏承靖还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红色的火光却是真真切切的,应该是什么信号,而火光湮灭之后,宁城山依然漆黑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回事?”苏承靖攒眉,沈暗鸣带着人马上山,至今没有消息传回,那刚才的火光到底是沈暗鸣的人发出的信号,还是兰绪的信号?   冷安玥错过了蓝色火光,因为发现苏承靖神色有异,转头看时,也看见了红色火光。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一扫方才脆弱哀伤的姿态,十分冷静地看着窗外,轻声道:“三哥,只怕今夜有变。”   苏承靖继续望着窗外,想看看还有没有后续的信号传出,问道:“那是你和沈暗鸣约定的暗号吗?”   “不是。”冷安玥下了床,用火折子点亮屋内的烛台,幽暗的烛光下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但神色已经镇静如常,“这么显眼的火光,暗鸣不会如此招摇,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三哥,要不要派人上山查看?”   苏承靖叹气道:“先把衣服穿好,如果有变,沈暗鸣应该会传信回来,现在情况不明,还是暂时按兵不动的好。”   于是两人各自换了衣饰,收拾好了才前往王府别院的正厅。   天还没有亮,正厅值夜的侍卫正是最犯困的时候,冷不丁看见苏承靖和冷安玥过来,早有人急忙去通知胡伯,又把正厅的灯火拨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露重夜寒,冷安玥披着一件薄薄的绒线披风,吩咐人上了热茶和糕点,盘腿坐在软榻上,而后问苏承靖:“三哥,可想好了要怎么办?”   “如果到天亮还没有消息,那就派人上山。”苏承靖沉吟片刻,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嗯。”   他们之前已经睡了一觉,现在也不怎么犯困,喝着热茶吃着点心,随意谈了一阵,说起些小时候在定北军中的事情,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胡伯领着一个少年匆匆进了正厅,依次向苏承靖和冷安玥行过礼之后,胡伯侍立在冷安玥身侧,小声道:“王爷,沈侍卫传回了消息。”   那少年跪在下首,低着头看不清脸,闻言从怀中取出令牌呈上:“奉沈统领令,来向王爷求援。”   苏承靖不由脸色微变,沈暗鸣带走那么多人马,竟然还要来求援,可见山上肯定是出了大事。他看向冷安玥,毕竟是冷安玥的手下,不管他内心多么焦急,也不能越权行事。   冷安玥对那少年道:“抬起头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少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威压,“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林泉,隶沈统领麾下暗星。”林泉不卑不亢地回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冷安玥。   冷安玥沉吟片刻道:“暗星……也罢,沈统领如何说?”   林泉将令牌托举起来,黑沉沉的令牌上嵌着一个“瑜”字:“沈统领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踪迹,山上地形复杂,须三方合围。目前沈统领带着暗月、暗雾、暗星的人马,着令属下来向王爷寻求援兵……沈统领的意思,是希望三皇子带着暗辰的人马前去支援。”林泉说得很快,说完便看向了苏承靖。   不待苏承靖开口,站在一旁的胡伯第一个就出来反对:“不行,暗辰是四殿下的护卫,怎可随意调离?”   冷安瑜留给冷安玥的人马,后来被冷安玥归于沈暗鸣统领,分为暗月、暗星、暗雾、暗辰和暗流五部。其中暗辰是最为精锐的高手组成,一直被部署于冷安玥身边,作为他身边最强大的屏障。而暗流一向被派出去负责各种杂事,主力则被派往宁州城各处以及兰绪行馆。   林泉冷声道:“沈统领说,殿下可调回暗流暂时防卫王府,暗辰是五部最强,有暗辰相助,方能将那伙贼人一网打尽。”   “暗辰从未有过调离殿下身边的先例,”胡伯也是寸步不让,“你们月星雾三部都在,还拿不住一伙贼人?”   “暗辰上山,数个时辰之后便回,莫非胡总管觉得几个时辰王府便要出事,而白白浪费这能将贼人处置了的大好时机?”林泉年轻气盛,也不管苏承靖和冷安玥都在一旁,便和胡伯顶了起来。   两人互相辩了几句,苏承靖看不下去,忙向冷安玥使眼色。冷安玥慢悠悠地看两个属下越说越激动,几乎就要吵了起来,这才轻咳一声,道:“好了。”   胡伯和林泉立刻闭嘴,把目光投向冷安玥。   冷安玥却看向苏承靖:“三哥,你可愿意去山上走一遭?沈暗鸣不知在搞什么鬼,不过他也说的有理,那伙人既然能够拿住策君默,那么派暗辰去也是理所应当。”   苏承靖冷声道:“这般人物,能亲自会一会也好。只是你这里……”   “我自当坐镇宁州,不会让人乘虚而入。”冷安玥微微笑着,吩咐胡伯,“把暗流在兰绪行馆的人调回来,清点所有暗辰人马,陪三哥上山。”   胡伯面露疑难:“四殿下,可是王府这里……”   “我在宁州城里,谁敢动我分毫?”冷安玥声音很轻,然而带着让人不容置喙的气魄,“何况,五部不仅要保护我,三殿下,亦不能有事!”      ☆、八   商议已定,冷安玥不能离开王府别院,天亮之后立刻发布王令,以台面上的王府力量,封锁整个宁州,而苏承靖带着暗辰的人马上山支援沈暗鸣,务求将事态平息下去。   胡伯即刻将暗流调回了王府别院,同时暗辰的精锐共计六十四人,也已经清点完毕,整装待发。   暗辰的头领是个名叫辰桦的青年,长得周正大气,背两口长剑,看见苏承靖时只微微低头抱拳行了个礼,不卑不亢。   苏承靖点头还礼,这个青年给他一种沉静稳重的感觉,难怪能统领暗辰一部。   当下也不再多话,众人稍事休整,苏承靖就带着暗辰一部的人马随同林泉一起上山。   此时天还没有全亮,熹微的晨光在暗色的天幕边慢慢渲染开来。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林泉又选了一条略微偏僻陡峭的线路,暗辰的人训练有素,静默而迅速地前行,而苏承靖却有些辛苦。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山路在清晨特别湿滑,他们又走得急,让他有些狼狈,不得不偷偷用上一些轻功来赶上众人的步伐,才走到半山腰不到,已让他气喘不已。   辰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正是露水浓重的时刻,山上湿气很大,而今天似乎也是个阴雨的天气,空气有些闷。“殿下,时辰尚早,是否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苏承靖的手上粘粘湿湿的,也不知是走得急了出汗,还是被露水打湿了。他掸了掸衣角,看向前面依然无尽延伸的山路,转头问林泉:“还有多少路?”   林泉微微眯起眼睛,垂首道:“回三殿下,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应该就有我们的人接应。”   苏承靖点头:“那我们继续走。”   辰桦深深看了一眼林泉,若有所思,但最终并没有说什么,挥手示意属下也跟紧步伐。   又走了一阵,前方影影绰绰的山林中忽然跳出了七八个人来,都穿着一样的玄色衣服,持着一样的刀,领头是个倒三角眼的汉子。   辰桦立刻就戒备起来,而林泉抢先一步上前,喝道:“不得无礼,是三殿下!”那七八个人便呼啦啦都跪了下来,林泉转头向苏承靖禀告,“殿下,这是我暗星部的林清,奉命在此接应。”   林清环视了苏承靖背后的暗辰人马,又低下头去:“林清见过殿下。”   “请起。”苏承靖背着手,心中略有些疑惑,说是三方合围,怎么这儿却还有七八个人守着,“现在情况如何,沈统领在何方?”   林清带着暗星都站了起来,遥遥指向山中更深处,道:“沈统领居中听风岩指挥,我们在山中南、东、西三处设防,推进到鹞子岭那个点,围剿贼人。此处正是西边的布防点,沈统领命我等在这里等候三殿下和暗辰的兄弟。”   “鹞子岭?”   “是,从这里过去,尚有些路,沈统领的计划,我会跟辰桦说明。只是……”林清迅速与林泉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道,“沈统领说,围剿之时势必混乱,为三殿下安危,请三殿下去听风岩同沈统领一道居中调度,以防万一。”   久未开口的辰桦目光霍然一闪,如鹰隼般直望了林清一眼,道:“林清,山中局势不明,让殿下前往沈统领处岂不是更危险,路上的安全谁来保护?”他自然也很熟悉山中的路,从此地到听风岩,距离也不算短。   林清笑道:“我暗星的兄弟和林泉保护,如何?辰兄弟放心,这一路到听风岩不会有贼人,这点我还是可以保障的。”   辰桦皱眉:“形势不明,恐怕不妥。”   林清道:“怎么,你是不相信暗星?”   辰桦一时无言以对,只把目光投向苏承靖。苏承靖也不欲多找麻烦,自认跟暗星暗辰的人比,自己的武艺可谓稀松平常的很,便点头应允:“那这里就请辰先生多担待了。林泉,你带我去沈统领处吧。”   “是。”林泉手一挥,林清身后便走出四个人来,随在他的身边,“那便由我们五人护送三殿下。”   林清和林泉在场,辰桦欲言又止,几次眼神示意苏承靖,苏承靖只瞥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辰桦心中略安,于是从背上解下一口剑来,跪呈苏承靖。“三殿下无兵器防身,此剑便呈于殿下吧。”   苏承靖明了辰桦不太信任林清林泉,但碍于同僚身份又不能说破。平心而论,苏承靖也更愿意相信辰桦,当下接过他的剑,颔首道:“多谢辰先生。”   于是两边分别,辰桦带着暗辰留在原地和林清布防,林泉则护送着苏承靖往山中的听风岩。   一路无话。林泉似乎吸取了刚才上山的经验,步子走的并不快,尽量配合着苏承靖的速度。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山中人迹罕至,越走越是荒僻,仿佛与外间人世隔绝。   天还是阴沉的,仿佛被灰色的幕布遮盖着,遥远的天边隐隐有闷雷滚动,但却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在这深山老林中,甚至连一丝风都不透。   苏承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悄悄握紧了辰桦的剑,心中也默默记着一路走过的地方。刹那间天际一道闪电,霎时把整个天地都照得雪亮,苏承靖下意识地闭了眼睛,却忽然间心念一动,仿佛感受到一丝微风略过耳际,他本能地低头,身体下伏就势打了个滚出去,然后迅速回身护剑当胸,目光冷漠地盯着林泉众人。   “怎么了!”林泉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维持着一个举着刀的姿势。而他的刀并没有去掉刀鞘,仿佛只是因为苏承靖这突然而然的动作而做出了警戒而已。   可苏承靖立刻觉出了不妥。因为有了辰桦的一再暗示,他对林泉等人格外留心,那四个跟来护送的人都是高手,可是此时却只有林泉一人举刀戒备,其他人则放着手中的刀不用,不约而同地把手伸向了腰上的绳索。   这样的动作不可能只是警戒。苏承靖心中暗叫不妙,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伸手握住剑柄,冷声问:“林泉,到听风岩还有多久?”   林泉脸色微变,一时摸不清苏承靖的意思:“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殿下怎么了?”   苏承靖看看暗沉沉的天色:“快要下雨了。”   林泉无奈,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属下忘记吩咐他们备下蓑衣,恐怕……”   “恐怕你们等不及到听风岩动手了。”闪电后的惊雷轰隆炸响,苏承靖勃然变色,身形一跃而起,长剑出鞘直击林泉面门。   先下手为强!苏承靖情知自己若是要跑恐怕反而失了先机,干脆抢先动手,要是能一击解决掉林泉,至少可以震慑下剩下几人。   林泉后退数步,手腕一震震碎自己的刀鞘,刀刃霜寒,林泉的眼中更是森然恶毒,咬牙道:“既然殿下知道了……拿下!”   他一声令下,背后四人齐齐解下盘在腰上的绳索,以合围之势团团扑向苏承靖。   情势突变,苏承靖知道自己这一击肯定失手,硬生生收回剑势,向后疾退。那四人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刻从不同方向围了上来,林泉最后压阵,持刀站在战圈最外围。   苏承靖心下凛然,将剑横在胸前,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是否存在破绽,一面对林泉喝道:“是谁指使你们的,你们想干什么?”   林泉盯着苏承靖的剑,目光森冷,声音更是一丝温度都没有:“拿下。”   那四人得令,手中绳索如同游龙一般,一齐向苏承靖的手足套去。苏承靖却忽然旋身,剑势陡然凌厉,不管不顾就像其中一人的咽喉刺去!   那人急忙偏头躲过,苏承靖已经抢出四人合围,欲要脱走又被林泉拦下,他也不在意,继续挺剑刺去,剑法狂乱,却招招都是攻向要害。   从林泉下令开始,苏承靖就已经明白过来,这几人并不敢要他的性命,但是出于何种目的要将他捉住,那就不得而知了。苏承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对方不下杀手,他这张狂不要命的攻法,或许可以觅得脱身的机会。   林泉冷眼相对,他之前想用刀柄砸晕苏承靖却没有得手,此刻震碎了刀鞘也就没那么客气了,虽然不出杀招,但依然很轻易地给苏承靖留下了数道伤痕。   苏承靖且战且退,眼看又要落入那四人的绳索包围圈,他一狠心,忽然疾退入包围圈中,待那四人欲要乘势再将他捆缚之时,剑锋向左急偏过去,那边那人闪避不及,被苏承靖一剑穿喉,只哼了一声,便软倒了下去。   剩下三人见一人骤然而亡,俱都低吼起来,弃了手中的绳索,直接向苏承靖扑了过去。苏承靖来不及将剑□□,只好撒手弃剑,空手向前狂奔。   林泉再度拦路,见己方有人被杀,他的脸色也更阴了几分,刀锋凌厉,直剜苏承靖胸口。苏承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强行向左,然而林泉刀势太快,他终究躲不开,刀刃直接斫在他的右肩上。   血花四溅,苏承靖痛得低呜一声,幸好林泉虽然狂怒之下,但依然有所顾忌不敢下重手,这刀虽然斩得苏承靖皮开肉绽,却没有伤及筋骨。   “殿下还要逃?”林泉冷笑,双手握住刀柄,威胁得看着苏承靖,却忽然僵住。   一把金色得匕首,插在林泉的胸口,林泉倒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承靖,一张嘴就吐出满口鲜血,最后仰天倒了下去。   苏承靖喘息不已。他也是从战场上历练过的,林泉轻敌大意,不知道他虽然弃了剑但仍留有后招,趁隙就是一击毙命。   林泉既死,余下三人一时也愣住了。苏承靖转头,他的脸上身上都溅满血迹,目光中的冷漠暴戾,更添了几分令人胆寒的气息。   可那三人也不是庸手,只片刻迟疑,忽然齐齐拔出刀来,冷静地攻向了苏承靖。   既然走到这一步,这三人显然不想再活捉苏承靖,下手狠辣许多,苏承靖勉强避了几下,就已经招架不住了。   方才连杀两人,靠的是侥幸。而这实打实地打起来,苏承靖的武功就实在是稀松平常,形势十分危急,苏承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无路,千钧一发之刻,忽然柳暗花明。   一把描金折扇斜地里盘旋着横插飞了进来,裹挟劲风逼人,竟是生生替苏承靖挡下一刀杀招。而后一条人影冲入期间,不过转眼间的功夫,就和那三人战成一团。   苏承靖惊魂未定,跌坐在地,片刻才恢复神智。他急忙转头去寻刚才那柄折扇,拾起来看了才发现,竟是当日在望仙楼上送给尉迟秋的那一把,心念微动,再仔细看,那与三人缠斗的人,正是安延恒,而在他不远处,尉迟秋半扶半背着一人,正缓缓走过来。   百感交集,苏承靖一瞬间有些失神,竟忘了自己才脱险境,只看着尉迟秋一步一步走来,好像久别重逢后那种欣喜和感动,充盈着他的胸膛。   尉迟秋放下肩上那人,急急去看安延恒那边。安延恒以一敌三尚不落下风,但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小安!”尉迟秋微微攒眉,眼见苏承靖帮不上什么忙,几步上前欺入战圈之中,他身形飘忽如凌波之仙,带几分天然的潇洒,震袖挥洒,袖底数枚银针激射而出,瞬间击中一名对手的面门。   那人惨呼一声,即刻扑地身亡。安延恒顺势剑锋回旋,又击杀一人,顷刻间只剩一名对手在场,苏承靖如梦初醒,急喊道:“留活口!”   安延恒剑势已出,那人连退数步,眼看就要毙命剑下,尉迟秋再一挥袖,银针击中安延恒剑尖,剑头偏离数寸,噗得一声,透过那人的肋下将他钉在了原处。   苏承靖起身走了过去,略带阴沉地看着被钉住动弹不得的人。那是四名护送他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个,脸上还带几分稚气。   “你们受何人指使?”   那人吐了一口血,目光逡巡于苏承靖,安延恒,以及远远站着的尉迟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三殿下不知道么?既然不知道,那我也可以安心追随大哥于地下了。”等不得苏承靖回应,他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地上林泉的尸体,忽然身子往前一冲,剑又入体几分,鲜血撒了安延恒一身一脸。   “你!”安延恒怒喝一声,那人已然气绝。他也无奈,只好忿忿地将尸体推了下去,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骨气倒有几分,只叫我倒霉,哼!”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接着闷雷滚滚而来。   苏承靖望着地上狼藉的尸体,沉默不语。尉迟秋环顾四周,又看看天色,最终把目光转向了苏承靖的肩膀,林泉那一刀的伤口很深,鲜血到现在还在往外渗着,看着触目惊心:“天快下雨了,公子,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听尉迟秋仍然唤自己“公子”,苏承靖心中一阵怅惘,想到这几日来的种种,再见这人竟有隔世之感,忍不住张口道:“阿秋,我……”   “公子。”尉迟秋打断他,指了指天道,“这附近有山上巡护人的小屋,有什么事先去那里再说,你的伤口必须赶快处理,万一淋了雨感染了可就大事不妙了。”   “快走吧,这雨就要下下来了,别磨蹭了。”安延恒也催促着,走过去把之前尉迟秋扶着的人背到背上,这个时候苏承靖才看清楚,那竟然就是失踪多日的策君默。   “策君默,他?”   尉迟秋向安延恒打个手势,也不等苏承靖再说下去,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便走,雷声一阵一阵得响着,一声比一声更近在耳畔。      ☆、九   果不其然,在四人寻到巡护人的小屋后不久,大雨便倾盆而下。   雨势极大,屋外的景物都在这瓢泼大雨模糊不清。不过大雨也有一个好处,便是将他们一路走来的痕迹都冲刷干净了。   安延恒将策君默安置在屋中一角,又在屋里找了一个陶罐,去檐下取水。尉迟秋让苏承靖坐下,小心翼翼撕开他的衣物,取了随身携带的药物替他处理伤口。   苏承靖从小养尊处优,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方才紧张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才感觉钻心般的刺痛,而且尉迟秋不知道用的什么药,闻着倒是好闻,敷上去的时候是又麻又痒,让他忍不住缩了又缩。   尉迟秋看了他一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别动,忍着点儿,我这药滋味不好受,但保证你不留疤,你再动我可要用针了。”   苏承靖道:“留个疤也没什么,你还是用普通药吧。”   尉迟秋道:“只有这种,公子还是忍着吧。”说归说,他的语气又不自觉地转回之前对苏承靖那般柔软顺从的。   苏承靖心知肚明,尉迟秋在他面前一直是压抑自己的能为,恐怕真实的尉迟秋是个比自己更为出色强大的男人,他只调笑了这一句,就知道不该再胡说下去,转而正色道:“好吧,不开玩笑了,阿秋,这几日……”他正斟酌着要怎么说,尉迟秋先一步开口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此事,说来话长。”   那日,尉迟秋与苏承靖分别之后,便沿路留下记号赶往宁州城中与安延恒会合。然而很快尉迟秋就意识到了策君默的存在。策君默暗中跟随,想必是受了苏承靖的指示来查探底细,此时尉迟秋不欲惹事上身,便不再留下记号,打算甩开策君默后再继续入城。   可是就在尉迟秋隐藏踪迹之后,策君默现身查看他的暗号,不意竟遭到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的暗算,进而失手被擒。   尉迟秋认出那伙黑衣人的武功招数乃是出自兰绪,他调查兰绪多年,对他们的武功和行事手段都有所了解,一见之下心中不由起疑,再加上策君默毕竟是苏承靖的人,万一把苏承靖也卷入其中,事情就棘手了。   思前想后,尉迟秋便暂时放弃了入城的计划,转而利用当年在望仙楼时伏下的暗线,通过特别的手段接头上兰绪的组织,伪造身份顺利混了进去。   兰绪派出了大量人马暗中潜入宁州,尉迟秋只是接触了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已经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擒抓策君默应是早已计划好的一环,而他反而是兰绪计划外的意外因素。尉迟秋明白,此刻已经不是让不让苏承靖卷进来的问题了,而是这这整件事就是在针对苏承靖,以及他那位驻守宁州的安王弟弟。   尉迟秋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兰绪人马中间,一边查探策君默的事,另一边利用进入兰绪行馆的契机,刻意提醒着安王府。只是他有一件事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到最后计划实施,却已经来不及了。   安王府中,有叛徒。尉迟秋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阴谋已经开始实施,他来不及把这件事传递给苏承靖或者冷安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事情没有变成最糟糕的时候尽快脱身。   尉迟秋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心,放弃了这个混入兰绪内部绝佳的机会,不惜暴露身份,击杀与他在一起的兰绪人马,然后劫走重伤被关押的策君默,一路下山寻找苏承靖。   “策君默重伤,我一个人没法带他离开,同时也想赌一把你们能否看到,所以我施放了一颗信号烟火。”尉迟秋从里衣下摆处撕扯了一条白色的碎布出来,拿药粉撒了,然后包扎苏承靖肩上的伤口。“忍着点儿。”   苏承靖正全心思考着尉迟秋刚才的话,冷不防肩头被压迫得一紧,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才道:“是那颗蓝色的?原来那是你放出的。”   “那是我和尉迟的信号。”安延恒端着一罐子水凑过来,“我就知道尉迟早晚得找我,每天晚上都紧着等,昨夜一看到信号,我就立刻上山来了……对了,你们在和顺居留的人,我有叫他们去通知你,你没见着么?”   他这话自然是对苏承靖说的,苏承靖攒眉,忽然问道:“你一看到信号,便打发人来通知我,然后上山了?”   安延恒点头:“这是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这么快找到尉迟。”   尉迟秋看苏承靖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犹豫片刻,问:“公子……并没有得到消息?”   “是。”苏承靖的双手聚拢成拳,紧紧握着,低声道,“我和安玥……四弟,在王府别院耽搁了很久,但是……沈暗鸣,林泉……四弟……”他每说一个字,脸色更苍白一分。尉迟秋之前就说过,策君默被抓是计划中的一环,可是后来沈暗鸣出现,冷安玥的邀请,一直到他带人上山,被林泉伏击,这一环扣一环,简直就是全部计划好的。   “公子,事情未有定论,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尉迟秋了然苏承靖的想法,皇家骨肉相残,虽是残忍,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也难怪苏承靖会这样揣度,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尉迟秋还是开口劝道,“何况,就我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安王似乎并不是……”   苏承靖别过脸,握拳砸在地上,咬着牙道:“安玥……”   “公子……”   “有人!”尉迟秋还要再劝,安延恒忽然按剑低喝,同时紧紧盯住门口,屏息等待。   巨大的雨声掩盖了其他声响,苏承靖听不出来外头的动静,只是看尉迟秋和安延恒凝神戒备,不着痕迹地将他掩在身后。   片刻之后,大门被一个重物用力一撞,一条人影裹着鲜红的雨水冲进了小屋,安延恒几乎是立刻拔剑刺向那人,那人身子一斜,滚向一边撞在柱子上。   “住手!”尉迟秋闪身拦住还要再攻的安延恒,三人同时去望半伏在地上的那个闯进来的人,待看清那人的脸,苏承靖不由震惊低呼:“沈暗鸣!”   沈暗鸣浑身被雨水和血水包裹着,左手握着刀,右臂从肩膀处已经被齐根斩断。他受的伤极重,神智也有些恍惚,双目尽是赤红,剧烈喘息着,一张口便吐朱红。   尉迟秋神色一变,银针立刻上手,连锁沈暗鸣几处大穴,而后从怀中取出暗紫色的药丸纳入沈暗鸣口中,再度施针,折腾了好一会儿,沈暗鸣才渐渐平静下来。   “先这么着吧,至少没有性命危险。”尉迟秋摇头道,一掌将银针都没入沈暗鸣体内,直到看不见针尾为止。   血渐渐止住,沈暗鸣的神智也清醒过来,看清四周的情况,待看到苏承靖的时候,不由微怔:“三殿下?为何会在此?”   苏承靖冷着脸,看沈暗鸣的情形,想必也是受了伏击:“我倒是要问你,林泉手里有你的令牌,是你令他来王府别院讨的救兵。”   沈暗鸣惊道:“讨救兵?”   “哼!”苏承靖心中不是没有预感,虽然之前猜疑冷安玥,但看到沈暗鸣冲进来之后,他便否定了那种想法,只是他还不愿意承认。三言两语把林泉来王府别院的事情说了一遍,苏承靖盯着沈暗鸣,问道,“你作何解释?”   沈暗鸣脸色灰败,但还是据实以告:“属下的确将令牌交予林泉,但是属下的命令是,要他回王府保护二位殿下,切不可上山,以及严加防护宁州城内,恐防他们里应外合。林泉竟然伪造军令!”   尉迟秋小心地观察着苏承靖的神色,叹道:“恐怕真正的叛徒,就是林泉他们。”   苏承靖突然大喝:“我知道!”他显然是在迁怒,“故意诱我上山,半路伏击,好的很,那么你又是怎么回事,沈暗鸣?”   沈暗鸣低头道:“昨夜,属下原本拟定计划,要将那伙贼人一网打尽,但是计划外泄,属下遭到暗算,属下也是疑心手下出了内鬼,所以决定赶回王府别院,然而半路遇到几次截杀,属下不敌,就……”   尉迟秋道:“这个计划一开始就订好了,而关键就在于林泉那一环,我想,即使沈先生不派林泉下山,他们也会想办法夺取令牌,把公子诱上山。”   “不仅是把我诱上山,还故意让我带走暗辰,王府别院守备空虚,他们……”苏承靖怔怔片刻,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责不已,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道,“我还疑心安玥,安玥……四弟……”   “四殿下……”沈暗鸣喃喃说着,他听到暗辰被带上山,蓦然明白过来,苏承靖和冷安玥都是对方狩猎的目标,而现在冷安玥如同俎上鱼肉,“四殿下!”   沈暗鸣咬牙跃起,用仅存的左手握着刀,就要往外冲。尉迟秋立刻给安延恒使了个眼色,安延恒上前按住沈暗鸣,骂道:“发什么疯,给我坐下!”   沈暗鸣受了伤不敌安延恒,被他强行压在地上,兀自挣扎:“放开我,四殿下危险,我要去救他!”   安延恒用膝盖顶着他:“放什么放,你伤的那么重,连我都弄不开,你能救谁?”   沈暗鸣道:“我乃四殿下暗卫,哪怕是死,也要拼上一遭!”   “你这暗卫,是只要保四殿下一人安危,便不顾在这里的三殿下了吗?”尉迟秋忽然说道,他的声音并不大,并且带着几分柔软,但却直击要害,立刻降服了沈暗鸣,“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应当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沈暗鸣慢慢软了下来,望向苏承靖的目光有些绝望。苏承靖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看不清脸色,身体却在颤抖。   尉迟秋走上前,握住苏承靖的手,那双手冰凉而发颤,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所有。“公子。”   “尉迟……秋……”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苏承靖贪恋着尉迟秋所带来的温暖与安心,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才有勇气重新开口,“尉迟秋,沈暗鸣说的对,我们必须去救安玥,安玥不能落在他们手中,我们必须立刻下山!”   尉迟秋拍着苏承靖的背好让他镇定下来,一连串的事情让苏承靖失去了该有的判断力,“我们不能下山,否则就是自投罗网。”   “可是安玥他!”   “公子,如果四殿下出事,你现在赶回去也已经来不及了。”尉迟秋冷静地说道,自欺欺人只会导致事情更糟糕,他明白他必须唤回苏承靖的神智,“而且,策君默,沈暗鸣,公子你都受了伤,我和小安做不到带着你们三个人再杀到山下去救人。”   苏承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口牙都咬碎,他明白尉迟秋没有说错,而他现在知道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很是难受,手足无措。他一直都是被当成可以期待的那个人,自信可以掌控事情,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他的所谓能为,都不过是个笑话。   “阿秋……”良久,苏承靖稍稍平静下来,颓然望着尉迟秋,依然不肯放开他的手,“不下山……应该怎么做?不下山,难道还要继续上山?”   尉迟秋皱着眉,此刻的情形看来,能拿个主意的人也只有他了。叹了口气,尉迟秋转而问沈暗鸣:“沈先生,你遭遇伏击,那你其他属下呢?”   沈暗鸣苦笑:“暗月暗雾被我派去围剿贼人,暗星背叛,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可有约定汇合地点?”   苏承靖蓦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鹞子岭?”   沈暗鸣讶然望向苏承靖,点点头:“是鹞子岭,属下本来也要去那里汇合,只是遭了暗星暗算。”   尉迟秋想起苏承靖之前提过带领暗辰上山一事,再加上这几日潜伏时得到的消息,大概有了□□分的把握,他思虑片刻后道:“特意叫你们落单再行围杀,可见暗月暗雾还有暗辰可能还是我们这边的人,现在无法下山,不如赶往鹞子岭,若三部安好自然好,若是也遭了毒手,总有一两个逃脱的,整合起来,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暗辰辰桦对苏承靖有赠剑之情,苏承靖也相信至少暗辰不会叛逆,而且眼下他早已方寸大乱,倒是尉迟秋的镇定自若让他安心不少,也不多想,他豁然起身,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即刻出发!”   苏承靖一站起来,沈暗鸣也立刻站了起来,两人顾不得屋外大雨如注,便要往外走。安延恒抱着剑拦在门边,目光觑着尉迟秋,想是等他开口决定。   尉迟秋拉住苏承靖,只在他腕上穴道轻轻一点,一阵刺痛就从手腕处一直延续到肩膀伤口:“哎呀!”   “痛么?”   苏承靖看尉迟秋一脸平静,悻悻道:“阿秋,你要干什么?”   尉迟秋神色如常:“就算是上山,沿路也不轻松,少不得要战,你们两个可做好准备了?”   苏承靖语塞,只好等尉迟秋继续说下去:“这雨再下一会儿也停了,你们的伤口也不能碰水,便等等吧,而且,还有一事。”他把目光转向一直在角落中昏迷不醒的策君默,微微叹了口气,“公子,实话说,此事我无法做主。”   尉迟秋取出银针,只是这一次的针尖上,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其实我并不是纯医者,我所学的医术,乃是以毒为医,讲究用药霸道猛烈,甚至自损以求保全。公子和沈暗鸣的伤口,我用的手法便是如此,不过你们终究是外伤,虽然一时药力冲击,并没有什么大碍。然而策君默的伤势不同,他伤的太重,我的毒医之道,对他伤害太大,所以我只能先让他沉睡。”他定定地望着苏承靖,眼底有一丝冰冷,“现在是非常时刻,我必须说明,我可以立刻就醒他,并且不妨碍他动武。可是这是自损的医法,一时没事,过后,恐怕至少折损三十年的寿数。当然,公子也可以选择就让他这么沉睡着,等他自行醒来,慢慢痊愈。”   “这……”苏承靖一时两难。策君默从他孩提时便作为暗卫跟随,十余年一直相伴左右,就如他的影子一般,要他做出选择,委实艰难。   沈暗鸣见苏承靖为难,再看看自己的断臂,他慢慢走到策君默身边,片刻,坚定地道:“三殿下不必为难,自然是请尉迟公子立刻救醒策君默。”   “可是!”   “殿下,我与策君默同为暗卫,作为暗卫,我们只期望所保护的主人能够平安,若是君默知道自己有机会保护殿下,又岂会吝惜这三十年的寿命。何况,就算不救他,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不如拼一把也算不冤枉。”沈暗鸣说着,向尉迟秋深深一揖,“尉迟公子,请救醒君默。”   尉迟秋攒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安延恒帮忙将策君默扶起来,用淬了毒的银针刺入他的体内,几次轮回,而后让他服下药丸。   一炷香的功夫后,策君默忽然惨呼一声,张口吐血不止。   “怎么回事?”苏承靖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急忙扑上来,策君默痛得在安延恒的控制下不停挣扎,口中鲜血喷了安延恒一身。   尉迟秋将药粉洒在手上,对着策君默的小腹连拍数下,策君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也不再吐血:“没事,药性猛烈,这是正常的,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能恢复过来,正好那时雨也该停了,等他醒了就能出发了。”他将手上的药粉擦干净,退到一旁。“你们也趁机休息一下。”   “尉迟秋!”苏承靖转身扑到尉迟秋面前,满脸惊怒交加,“策君默他!”   “怎么了?”尉迟秋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有些伤感,他很快收敛了这种情绪,淡然道,“我已事先说明,公子现在动怒也是无益。”   “我!”苏承靖也无话可说。半晌之后,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阖眸:“对不起。”然后他突然伸出手,将尉迟秋揽进怀中紧紧抱住,仿佛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箍得尉迟秋几乎喘不过气来。   尉迟秋先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然而只是瞬间,他似乎就接受了这个拥抱,没有挣扎,也没有顾忌背后安延恒和沈暗鸣一时错愕的目光,他微微低下头,将脸庞埋没在苏承靖的胸口,然后反手抬起,用广袖遮挡住苏承靖的脸,掩盖掉那些悲伤和痛苦的神情。      ☆、十      小半个时辰后,策君默终于清醒了过来。重伤的他依然是脸色惨白,服下尉迟秋的药后,行动能力已经恢复,只是昏迷太久,动作有些僵硬。   屋外的雨势也已经慢慢变小,只稀稀落落几滴,眼看就要停了。尉迟秋让安延恒帮着策君默搓揉关节,自己则再一次检视苏承靖和沈暗鸣的伤势,以防万一。   趁着这时间,策君默迅速地将他跟踪尉迟秋一直到昏迷之前的事情都禀告苏承靖,至于中间如何被折磨以致身受重伤,则一笔带过并不提及。苏承靖听他说起,原来最初被兰绪所擒,是策君默故意为之,留下迅风鸣音也是为了通知沈暗鸣注意提防,谁知后来事情有变,策君默应变不及,由主动变为被动,无能为力了。   “你说是故意被擒,为何?”尉迟秋在一旁仔细听着,不由问道。他与策君默并不曾有过交流,救人时策君默早已昏迷,他也不知其中原委,“你最初应该是跟踪我的,莫非你以为……?”   策君默看着苏承靖,见他点头认可了,才开口道:“尉迟公子,实不相瞒,策君默在您在望仙楼为殿下扇舞之时,便已经追查了您的身份。”   尉迟秋眸光一闪,忍不住看向苏承靖。苏承靖无奈地摇头道:“他没有禀告我,在船上的事,皆是我自己猜出。”   此事如同苏承靖与尉迟秋两人之间的隐秘心事,这一提到,沈暗鸣和策君默面面相觑,不知两人何意。尉迟秋低咳一声,掩了过去,继续对策君默道:“暗卫果然不可小看,想必你们也是熟悉天下武艺,所以看出了那伙人用的是兰绪的武功,你以为我跟兰绪有所勾结,想对公子……三殿下有所不轨,所以假作被擒?”   “是。”策君默道,“因尉迟公子上了殿下的船,在下无法向殿下禀告此事,只好自作主张先盯住公子,哪知在那些兰绪人面前暴露。这么多兰绪人在宁州出现,此事非同寻常,他们欲擒抓我,我便将计就计,并且传了讯息给沈暗卫,只可惜策君默无能,反倒坏了事。”   苏承靖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看向屋外,雨歇云散,“我们这便出发吧。”   鹞子岭离开小屋并不近,刚刚下过大雨的山路又是泥泞难行,加上又要时刻防备着遭人暗算,可谓狼狈不堪。   五人中以苏承靖武功最弱,又是最为显眼的攻击目标,尉迟秋干脆一手挽着他,一手暗持银针,两人并肩而行。安延恒对此地山路甚为熟悉,在最前面开路,而沈暗鸣与策君默也相互扶持,作为断后。五人合作默契,一路无言,保持高度的警戒,向鹞子岭而行。   算算时辰,此刻已经是午后,只因为是雨天,天色一直暗沉,看不出具体的时间。待五人终于赶到鹞子岭附近时,更是天色将暮,整个灰蒙蒙的天空都迅速暗了下来。   一整天的奔波担忧,苏承靖已然筋疲力尽,只是强打着精神在支撑,尉迟秋的气息近在咫尺,他悄悄握住尉迟秋紧紧挽着他的手,仿佛这样他才能感到一丝安慰和鼓舞。   尉迟秋只是温和地看了苏承靖一眼,毫不在意地翻过手掌,自然而又坚定地与苏承靖十指紧扣。停下脚步,他唤住安延恒,低声道:“小安,就快到鹞子岭了,你先去探探路。”   安延恒觑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扬扬嘴角,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只好点头道:“嗯,你们等我消息。”说罢转身而去,只跃了几次,便敏捷地消失在前方视线所及。   “小安自有分寸,我们稍等。”尉迟秋向沈暗鸣和策君默解释道,转首看苏承靖,已是狼狈落魄,原本的丰神俊朗此刻都早已消失无踪,“公子可还撑得住?”   苏承靖抹了把脸,咬牙:“撑不撑得住,都得撑。”   “嗯。”尉迟秋有些心疼,又说了几句宽慰苏承靖的话,等了片刻,安延恒回来了,一脸的凝重。   “怎样了?”   安延恒的剑上有血,“大头都打完了,还剩下一些人在打。我看了看,好像两边的人都有,也分不清敌我,”他嫌恶地甩了剑上的血,“前面好多尸体,咱们怎么办?”   “自然去阻止。”苏承靖急道,“既然在打,必定是有我方人马在,与他们汇合,正好可以一起下山去救四弟。”   安延恒道:“去倒是没什么,不过殿下,帮着咱们的人可不一定占了上风,万一咱们现身之后反而被逮住了,那可就麻烦了。”   苏承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转向尉迟秋:“阿秋,那你觉得呢?”   尉迟秋有些出神,“啊”了一声,“咱们现在也没退路了。”   苏承靖没有听出尉迟秋的弦外之音,只当他是肯定了,挺了挺身便要继续前进,“走。”沈暗鸣和策君默互看了一眼,默契十足地闪身护到苏承靖前面,为苏承靖开路。   沿路果然有不少尸体,苏承靖留心看了下,既有暗辰暗雾暗月的,也有兰绪的,一路潜行到鹞子岭上,两边人马仍在继续对战,但人数已经不多了,杀声已经喑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让人作呕。   天色已经极暗,看不清两边究竟是谁,苏承靖心中发寒,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即便这一场打完,恐怕他这边也没有几个人了。   尉迟秋捏了一把银针,皱着眉道:“情况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苏承靖正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扬声喊话,闻听此言不觉一怔。尉迟秋却已经悚然变色,厉声喝道:“宁悟!”   “哈哈哈哈,秋公子好机敏。”   一声大笑传来,那岭上打斗的人影突然都住了手,而同一时间,四周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灼灼的火色几乎迷了苏承靖的眼。沈策安三人立刻团团护住苏承靖和尉迟秋,五人站成一个小圈。   火光连成一片,刹那间把一切照亮。从树林阴翳处缓缓走出来一名男子,身材壮硕,英气勃勃。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里,另一半被火光照亮,看起来颇为诡异。   那正是刚才大笑之人,他向苏承靖和尉迟秋拱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见过三皇子殿下,见过秋公子……哦,不对,应该是秋世子。”   “呵,我家百年前便已经不是兰绪王族,何来世子一说。”尉迟秋冷笑道,像是故意要说给苏承靖听的,“倒是阁下,才是正经的兰绪大世子,宁悟。”   宁悟负手而立,带着一种玩味的神情打量着尉迟秋和苏承靖,看他们两人十指紧扣,即便是处于危难之中也不曾分开,“不愧是家族传承,即便是过了百年,秋世子还是改不了这……奇怪癖好呢。”   尉迟秋脸色一寒,若是平时,他定然立刻反击,可是这事事关苏承靖,皇族贵胄若是卷入这样的传闻,后果不堪设想,尉迟秋不由犹豫。   苏承靖低声道:“没事。”他牵着尉迟秋的手,向宁悟朗然一笑,扬声道:“原来是兰绪世子。”他停顿片刻,倏尔转了语气,“本王好歹也是当今的三皇子,陛下亲封的亲王,尔等兰绪属国,兰绪世子见本王,为何不跪?”   宁悟愣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三皇子?三殿下?王爷!哈哈哈哈哈……苏承靖,你在说什么笑话,都已经狼狈至此,还抖什么威风?”   苏承靖争锋相对:“再狼狈也是尔等之主,怎么,兰绪想要犯上作乱?”   宁悟叹了口气:“苏承靖,本来我并不想杀你,可你却非要凑上来找死,这可怪不得我了。”他似乎真的很惋惜,把目光转向尉迟秋,摇头道,“尉迟秋,枉你如此处心积虑,现下要苏承靖赔上一条性命,感觉如何?”   策君默和沈暗鸣此刻都忍不住回头望向尉迟秋,眼中都是惊疑不定。之前便是尉迟秋力主要上山前往鹞子岭,鹞子岭埋伏至此,由不得他们不怀疑尉迟秋其实是故意而为。   尉迟秋咬着唇,慢慢放开苏承靖,却为苏承靖更为用力地抓住。苏承靖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森森,却又温柔宁静:“我不信你会害我,阿秋。”   尉迟秋动容,沉沉点了点头。“我没有。”   宁悟很有耐心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抚掌笑道:“真是感人至深。尉迟秋,我原本就只是想让苏承靖尝尝‘耀世’的滋味,也好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可你偏偏要带他搅局,还知道了我们这么多事,没办法,我只好将你们一同灭口,唉……死在一起,也可算是同命鸳鸯吧。”   听到“耀世”,尉迟秋惊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望向苏承靖的眼神既是悲凉却又带几分庆幸。而后,他忽然将苏承靖推向安延恒,双手指尖在瞬间都蓄满银针,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凌厉无比,直视着宁悟,厉声道:“小安,带三殿下走!宁悟,今日,尉迟秋与你了断!”   早已是蓄势待发,尉迟秋的动作迅速无比,在众人尚未反应之前,他已然长身而起,手中银针直取宁悟面门。同一时间,早已和他默契无间的安延恒一手架住苏承靖,一手持长剑,立刻向防守最薄弱处突围。三人一动,策君默和沈暗鸣也立刻跟着安延恒且战且走,护着苏承靖往外奔逃。   宁悟有一瞬间晃神,立刻下令截杀,同时迎战尉迟秋。然而尉迟秋虽然欺身攻来,手中银针却不停向后而击,援护苏承靖等人突围。   “阿秋!”苏承靖回过神来,立刻想要返身冲回去,“小安,阿秋他!”   安延恒死死拽住他的领子,边杀出一条血路边咬牙道:“先冲出去,你少给我们添乱,尉迟不会有事!”   “三殿下快走!”策君默沈暗鸣亦劝道,身后杀声震天,苏承靖频频回望,只能看见一片火光凌乱,而尉迟秋的身影早已湮没不见。   “阿秋!阿秋!”   “吵死了!”安延恒抓着苏承靖往策君默那里一推,骂了一声娘,“你们架他走,我来断后!”说罢双手握剑,大喝一声,转身便冲杀几名追得最紧的追兵。      ☆、十一   四人一路突走,俱都是浑身浴血,奔出了很远的距离,直至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火光和追兵,才放慢了脚步。   这里是山林深处,脚步踏起来沙沙作响,安延恒侧耳倾听,确定已经甩开了所有的追兵,于是从怀中取了火折子和一小罐子火油,随便找了一处感觉枯叶较多的,淋了一点火油,用火折子点燃了。   火光微弱,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而且安延恒的火油里不知掺了什么,火光荧荧发出幽蓝色。“暂时甩开他们了,先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策君默紧紧携着苏承靖,不敢放他离开,沈暗鸣独臂握着刀,以刀身支持自己站稳,四人面面相觑,却都累乏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承靖的脸庞上隐隐有着泪痕,怔怔地望着安延恒,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直如不知所措的孩子。   这一场恶战下来,安延恒也受了几处伤,体力透支的厉害,他干咳两声,吐了口中的血沫,“尉迟不会有事,我们刚才不跑,才是给他拖后腿。”   尉迟秋武功厉害苏承靖是知道的,但是一个人武功再厉害,能敌得过十人二十人,而被百多人围困,真的能顺利脱身吗?苏承靖紧咬牙关,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瞪着他们来路上的一片黑暗与血腥,感到阵阵茫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承靖迷迷糊糊地,好像因为太过疲累而睡着了,还是被策君默强行打昏了,他已经记不清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眼前一会儿是临扇扇舞倾城,画舫小舟上夜夜笙歌,一会儿又是血花烂漫,尉迟秋玉容带血,如同坠入无间地狱。   阿秋……   梦境光怪陆离,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人的身影,他轻唤公子,柔软如同闺中少女;他银针飞射,决断间笑看风云。   阿秋……   “我在这里。”   仿佛是穿云破月,这一声轻轻的回应,瞬间击碎了迷离的梦境,苏承靖只觉心清神明,陡然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鸟鸣莺啼,昨夜血战,恍如隔世。   发现苏承靖醒来,背着他的辰桦停了下来,将人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然后立刻转身下拜,“属下辰桦来迟,三殿下恕罪。”   苏承靖定睛看去,几人依旧是穿着血衣,背自己的辰桦应该是昨夜赶来的,策君默沈暗鸣两人相互扶持,而安延恒身旁站着的,可不就是梦中若即若离,让他无法割舍的那道身影?“阿秋!”   尉迟秋的衣服上也沾了大片的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打斗时溅上的。他平静地望着苏承靖,脸上带着倦意,但看起来并不虚弱:“嗯,我没事。”   接着,尉迟秋将昨夜后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看苏承靖被带离之后,就与宁悟大战,而后辰桦不知从何处也寻了来,两人并肩作战,发现形势不妙,便一起脱身去追苏承靖四人。   安延恒点燃的蓝色篝火,不仅仅是照明,也是为尉迟秋留下的暗号。安延恒担心追兵先至,所以悄悄打晕了苏承靖继续撤离,一直到天快亮时,尉迟秋和辰桦才循着痕迹追上四人。   辰桦道:“属下原本带着暗辰按计划行事,结果在前往鹞子岭的过程中遭遇伏击,属下担心三殿下的安危,所以转而去寻三殿下,哪知道事情不对,我们整个都被算计了。”他低头,恨恨道,“属下暗辰部,只有少数人逃脱,也已经失散了,属下有令他们下山去寻四殿下。此刻,也不知如何了。”   苏承靖闭眼默然,辰桦是暗辰首领,手下皆亲如兄弟,眼见兄弟死伤惨重,想必心中也是痛苦不已。“那……可有暗星,暗月和暗雾三部的消息?”   辰桦低头:“暗星已叛,属下不知他们的情况,暗月暗雾……属下在路上,有遇到月匿和雾荣的尸体……这两人是两部首领,恐怕两部也已经……”   “死伤殆尽……”苏承靖喃喃道,“二哥留给四弟的五部,竟然……呵……”他四下环顾,突然心生疑惑,问道,“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辰桦神色一凛,竟是沉默不语。安延恒见苏承靖手下这三人都不敢说,哼了一声,“瞒不住的,后面有追兵,我们继续往深山里走。”   苏承靖沉吟道:“他们既然追着我们,不如我们转个方向,往山下去,引到宁州,即便四弟那里指不上,我还可以找宁州驻军。”他见众人均是一脸难色,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三部已灭,山上我们肯定没有帮手了,辰桦来了,不如我们孤注一掷,下山去军中求援。”   “若能下山,尉迟一开始就不会提议上山了。”安延恒最是心直口快,见众人都不敢说破,便直截了当,“殿下,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回不去宁州城,宁州军已经全部落入对方掌控。”   “怎么可能!”苏承靖勃然变色,“宁州驻军五万,洛致礼他竟然敢!”南方重镇宁州,自然重兵把守,五万宁州军,几乎可以说是雄踞一方。但因为冷安玥尚未举行成人礼,并无兵权,所以宁州军由朝廷指派的朱雀将军洛致礼掌控。   辰桦道:“殿下可曾想过,三部个个都是精锐,合起来也至少有百余人,何以会死伤至此?兰绪即便渗透入宁州,又凭什么将这百余高手杀尽,还能有昨夜如此之声势?何况昨夜的人马,人数众多,训练有素,但并不是什么高手,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兰绪带来的人,而是宁州军,被洛致礼借调给宁悟的宁州军!”   “可是……”   见苏承靖还是不信,尉迟秋只得站出来道:“公子,我混入兰绪人中,曾和他们进入宁州城,住在兰绪行馆,目的,是为了见一位洛先生。那位洛先生年约四十,特别之处在于,他的左额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肉瘤。”   “是洛致礼……”苏承靖咬牙切齿,“他竟然真的勾结兰绪……”原本以为只是兰绪暗中潜入宁州生事,眼下看来,还涉及兵变,苏承靖六神无主,他在军中并无资历,冷安玥更是年幼,两兄弟贵为皇族,但面对陡然的兵变,恐怕都是无能为力。   辰桦继续道:“军中以军令为先,洛致礼又在宁州军中经营多年,我们势单力薄恐怕难以和他们抗衡。为今之计,只有先甩开追兵,越过这座山,到平州,凌州两地军营求援。”   平州和凌州虽然地理位置上不如宁州,但三城以绵延的宁城山为中心,互为牵制救援,成掎角之势。   苏承靖看了辰桦几眼,有些迟疑:“若平州和凌州也已经……”他亦对辰桦起了疑,一个暗探护卫出身的,怎么对军中如此熟悉。   辰桦似洞悉了苏承靖的疑心,不以为意,低头回应道:“殿下,平州守将与凌州将军,俱是西北大营禇将军那里调来的,尽可放心。”   苏承靖闻言,眼中一亮,点了点头:“好。”这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西北大营禇陌尘,那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心中安定了不少,“那我们继续赶路?”   尉迟秋方才一直在注意身后的动静,轻声道:“昨夜急于脱身,宁悟并未受创。他既然向公子表明了谋逆之心,为兰绪计,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只怕现在应是调了人来追,我们要加快脚程了。”   辰桦护卫冷安玥在宁州数年,对宁城山的地形了若指掌:“这里是宁城山腹地,他们追过来速度不会快,但是要从这里穿去最近的平州,以我们的速度,只怕还要两天。属下只是担心……”他把目光投向苏承靖,已经连续奔逃一天一夜,这金枝玉叶的,也是为难。   “无妨,走吧。”苏承靖抹了把脸,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真死在这儿,都无颜去地下。”他已养成了习惯,伸手便去牵尉迟秋,后者却忽然脸色一变,轻轻巧巧躲开了。   胸口一阵发闷,苏承靖又是尴尬又是气恼,仿佛生生被人捏了心脏,一下子压抑地喘不过气来。“阿秋,你……”他不知为何尉迟秋突然躲他,想问又觉着问不出口。   尉迟秋苦笑道:“我昨夜打斗时用了毒,现在身上还有些微毒物,怕伤着你们,等再发散几个时辰变好了。”昨夜缠斗,他本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所以促着苏承靖等人离开,他便想用毒,谁知才刚放了些毒粉出来,辰桦突然出现,他的计划也只好就此打住了。   “嗯。”苏承靖这才松了口气,一行人继续向山中深处前进。      ☆、十二   又是连续无休无止的山路,路上偶尔会遇到追兵,但应该都是派出的小股搜捕的小队,人数不多,辰桦和安延恒在他们尚未发出求援信号前就将人格杀,并不曾泄露行踪。   到下午时,已经基本不再遇到追兵和搜捕之人,几人都已经是筋疲力尽。受伤的那几个不必说,尉迟秋也已经明显放慢了脚步。   两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众人都是饥肠辘辘,一路上只能靠着辰桦分辨出几种可以食用的果子,摘了来几人分食。山里的果子都是野生的,又小又涩,难以下咽,只是为了维持体力,也只能勉强食用。   这一天又将要入夜,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暗,看天气依旧是无星无月之夜。一旦天色完全暗下来,那便又是伸手不见五指。   辰桦见众人都已经无力再走,和尉迟秋安延恒商量之后,便禀告苏承靖,要在原地休息一晚。   苏承靖见尉迟秋答应,自然也点头应允。众人寻了一处背风又相对安全的地方,安延恒点了幽蓝色火焰的篝火,辰桦去附近猎些野味回来烤食。   尉迟秋身上的毒已经发散干净,靠在苏承靖身旁,两人相互支持依靠,他指着篝火道:“火油里掺了特殊的物质,所以这火焰是蓝色的。本是为了方便和小安联络,现在也只好拿出来应急了。不过公子放心,这火焰只是颜色不同,无毒,烤东西也是无妨。”   “嗯。”苏承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注意力都集中在尉迟秋的身上。他们不是第一次挨得如此之近,可此时此地此境,尉迟秋身上淡淡的气味一缕一缕地涌进鼻端,苏承靖用了吸了吸,似乎是松针混合着某种花的香味,极为好闻。   苏承靖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之前似乎也没有注意过尉迟秋身上的这种气味,仿佛是幽幽绽放着的花,他忍不住凑近尉迟秋的脖颈间,细细嗅着。   尉迟秋轻咳一声,脸颊已然染红,稍稍拉开些距离,轻声道:“公子。”   “别叫我公子,”苏承靖情知自己失礼,连忙正襟危坐,极为生硬地转了话题,“我说过,你唤我承靖便好。”   “好,承靖。”这一次,尉迟秋没有迟疑,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辰桦很快打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招呼策君默和安延恒过去帮忙脱毛烤肉,一通忙活下,很快烤好的野味就香气四溢,惹的人食指大动。   众人分了烤肉,辰桦自然是先尽着苏承靖和尉迟秋吃,这两人胃口倒不大,只是两人分食一只山鸡而已,其他人也都吃饱了,恢复了些许精神。   吃完收拾干净,辰桦又寻了些干燥的草叶,小心铺了一地,“殿下,明日还要赶路,山中简陋,请就将就一晚吧。”他想了想,又褪下自己的外衣铺在草叶上,总算可以安稳一睡。   苏承靖与尉迟秋对望一眼,摆摆手,“不用,你们自己睡吧。”尉迟秋亦对安延恒道,“小安你睡吧,我来守夜。”   安延恒完全没有反对,点了点头就和衣躺下。辰桦微微蹙眉,又看向策君默和沈暗鸣,那两人虽然伤重,还是很有分寸地坚持着守在一旁,关注着苏承靖的一举一动。“属下来守夜便好,殿下还是快休息吧,尉迟公子也是,否则明日吃不消。”   尉迟秋的腰身被苏承靖环绕着,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腰上不老实地动来动去,便知晓他的意思,却也不肯说破,别过脸不说话。   苏承靖见尉迟秋并无反对,心中窃喜,但辰桦他们还在盯着,只得先打发三个护卫:“昨夜你们让我睡了大半宿,我现在不困,你们自去休息,不用管我。”   “可是……”   辰桦还要再说,安延恒翻了个身道:“由他们两个去好了,我们这些当护卫的命,还是快睡吧。”   安延恒和尉迟秋看起来亲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安延恒如同是尉迟秋的贴身暗卫一般,明显是主从关系。“殿下不睡,我等怎可?”   安延恒哼了一声,“这两个人不睡,明日撑不住打晕了抗走也容易,我们几个不休息好了,万一撑不住,你是想我们六个一起死在这山里么?”   这话说的实在,辰桦想想也无法反驳,便和策君默沈暗鸣商量了,又跟苏承靖回禀过后,三人也都合衣卧下。   不多久这四人的呼吸便渐渐沉了下去,想是已经睡着了。暗卫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千锤百炼了之后才送出暗卫营跟随各位主人的,要不是受了伤又累到极致,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睡的。   苏承靖不被他们盯着,才觉得稍微放松了些,揽过尉迟秋,轻轻拥在怀中,动情地嗅着他身上恬淡的气息,“阿秋。”   尉迟秋的身体有些僵硬,微微绷着,但依然没有推开苏承靖。他好像是默认了彼此之间这亲密的关系,说来也是可笑,不过短短两天,这道心的防线就被轻易突破。   夜风轻柔,幽蓝的火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平添了几分暧昧。苏承靖内心有着隐秘的愿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此刻不说出来,这一辈子都将是个遗憾。   可是,苏承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不是之前互相试探的游戏,他现在清楚地知道眼前人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也异常害怕只要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苏承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优柔寡断的人,徘徊辗转,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阿秋,我有话对你说。”   “嗯。”尉迟秋静静地望着苏承靖的眼睛,他亦不是主动之人,只是顺其自然。   苏承靖拧了下眉,忽然低头摸索,从怀中取出那把描金折扇来,扇骨上缺了一角,是前日尉迟秋救他时被刀斫去的。“阿秋,还记得这把扇子吗?”   望仙楼上,正是这把折扇撩起这段情缘。尉迟秋抚摸扇骨,点了点头。   “你忘了,你还欠我一样换这扇子的东西。”苏承靖郑重地将扇子送到尉迟秋手中,唇角含笑,“此扇贵重,临扇公子可要好好收好。”   “我以为,在船上我已经还了公子这个情。”尉迟秋有些失望,心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将扇子抓在手中,瘦长的手骨节微微泛白。   苏承靖立刻将他重新抱住,厮磨着他的耳鬓:“阿秋,我要你。”   “什么?”   苏承靖以为尉迟秋没有听清楚,附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字道:“尉迟秋,拿你,来还我。”   甜蜜的暖流在胸中流淌,这样的情话让尉迟秋欣喜不已,得偿所愿,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努力按捺住这份喜悦,他微微侧过脸,眉眼已经有了笑影,“胡说些什么。”   “阿秋,我是认真的。”苏承靖正色道,急于表达自己的心意,“你我虽同为男儿,可是我苏承靖不在乎这些,我喜欢你,我要你,你的人,你的情,哪怕是为世俗不容,天地所弃,苏承靖也在所不惜!”   原本的笑意却在这一句话上冻结,同为男儿,只是这一句,让尉迟秋如当头棒喝,什么缠绵表白都已听不进去,他如梦初醒:“别说了,我们不可能……”   “为何!”   尉迟秋悲凉地望着苏承靖,心中绞痛不已,摇了摇头,“算了,前路未知,若日后能脱了这险地,再说这些吧。”   “阿秋!”   尉迟秋低下头,再不发一语。苏承靖心中恼怒,纠结片刻,忽然恨声道:“我现在就要你。”伸手揽住尉迟秋的肩膀,将他的下颔强行托起,狠狠吻了下去。   这绝对不是一个温柔的吻,苏承靖仿佛发泄一般强行侵略着尉迟秋的唇舌,吮吸着他的气息,如同窒息一般不给于任何的余地,攫夺神智,抵死缠绵,仿佛生生要将两人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唔……”尉迟秋低呜着,做着无谓而消极的反抗,凌乱的心意让他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苏承靖这样粗暴无礼的举动,任由这狂乱的吻将自己推入如同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是溺水,本身已是沉沦,而苏承靖就是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想要抓住,却又怕承受不住,挣扎于此,不知所措。   苏承靖用贪婪而热烈的吻束缚着尉迟秋,遵从本心疯狂的欲望,撕扯尉迟秋的衣服。尉迟秋也被他挑起的□□烧去了理智,配合他的动作,颤抖而焦急地报以同样的行动,很快两人都衣衫不整,胸膛贴着胸膛,肌肤相亲,紧紧黏在一起。   粗重迷乱的呼吸被强行压低,两人的身体互相摩挲着来平复内心的躁动,尉迟秋觉得呼吸变得困难,刚刚躲开苏承靖的吻,又被狠狠地抓了回去。他们互相扭动着身体,如同两条蛟龙盘旋着,欲拒还迎,亲密而热烈。   “住,住手……”   残存的理智很快淹没,苏承靖眼底的辉光被□□点燃,细细啃噬着尉迟秋的嘴唇,脖子,肩膀,然后一路向下,他急切地扯开尉迟秋的腰带,将手探进他的亵裤中,寻找他的欲望。“别,别动,别动……”很快,尉迟秋就被苏承靖所掌控,他们互相说着连对方都听不清的话语,只是更进一步地亲密接触,慢慢沉溺于无尽的欲海,然后天地翻转,不知今夕何夕。   “啊……”   尉迟秋终于忍耐不住低呼出声,苏承靖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带着淫靡气味的液体在苏承靖的掌中流淌,他知道那是什么,尉迟秋也明白那是什么,他们忽然之间静止不动,只是四目相对。   良久,尉迟秋别过脸,闭上了眼睛。   “咳咳!”   一声轻咳,是提醒,也是信号。苏承靖和尉迟秋俱是身子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那边,安延恒,辰桦,策君默和沈暗鸣都已经醒来,但都十分知趣地背对着他们两人端坐。   尉迟秋脸上一热,急忙推开苏承靖,苏承靖也尴尬无比地放开尉迟秋,一时两人都是又慌又乱,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衫。“你们怎么醒了?”   尉迟秋暗暗叫苦,一时情迷竟也忘了,这四人都是高手,即便睡着了也保留着相当的警觉,刚才他们这翻云覆雨的动静,只怕他们都听了好久了吧。想到这里,尉迟秋不由瞪了苏承靖一眼,低头不语。   还是安延恒胆子最大,最先开口:“啊,虽然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尉迟你太得意了吧,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么?”   尉迟秋愣住,他的确忘了警戒,仔细侧耳听时,的确有人正向着他们所在的地方赶来,“是追兵吗?”   辰桦道:“不清楚,但是以这接近的速度来判断,恐怕比一般的追兵能耐许多,至少也是高手级别。”听身后苏承靖和尉迟秋的动静差不多了,他才和其他三人转过身来,“他们没有举火,恐怕是循着这篝火摸黑赶来。”   尉迟秋蹙眉片刻,四周看了看,“躲是躲不过,要打,我们不一定能占上风,只能分路跑。”   “正是。”辰桦向尉迟秋拱手道,“那殿下就托付给尉迟公子了。”   事情紧急,尉迟秋也没了刚才的尴尬,略点了点头,便上前拉住苏承靖,“等下别松手,跟着我。”   苏承靖不明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   “殿下,我们马上会熄灭篝火,趁黑与来敌缠斗,你与尉迟公子便趁乱离开,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恋战。”辰桦话未说完,安延恒已经弹了飞石扑灭篝火,那篝火本就不亮,这下陡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十三   “来了。”   黑暗中,安延恒沉声道,苏承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兵器破空之声。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好像黑暗中陡然出现了无数人,与安延恒等四人战为一团。苏承靖刚想开口,突然想起辰桦交代不要出声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立刻闭了嘴,他感觉到手被尉迟秋紧紧握住,带着他慢慢向一处较为安静的树林移动。   尉迟秋的手有些发凉,苏承靖想到自己手上估计还残留着某些淫靡的气味,一时不由有些局促,幸好黑暗中尉迟秋看不见。他正愣神,忽然耳边有劲风扫过,尉迟秋一个旋身将他护在身后,低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与来袭之人过了数招。   来人的武功不差,即使是黑暗中也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阻碍。反倒是尉迟秋处处受制,他本就是擅长用毒和银针,然而眼下摸黑混战,为免伤及自己人,这两样都无法施展,尉迟秋无奈只能靠指掌功夫应敌,一时落了下风。幸好来人并没有杀意,出手留有余地,尉迟秋才能勉强应付。   但这样的混战不能维持太久,令尉迟秋焦虑的是,他无法甩开追袭而来的那人,可他还要护着身后的苏承靖。苏承靖那点功夫,看得见还好,在这一片漆黑中完全是抓瞎。   “走!”尉迟秋无奈,一掌推开苏承靖,低声喝道。他以一己之力挡住追袭之人,其他也只能靠苏承靖自求多福了。“快走!”   苏承靖已然痴妄,一时脑中都不清明了,完全忘了辰桦嘱咐他不要出声的事情,伸手向前面的黑暗中乱抓,却发现抓不到尉迟秋,反而传来几声尉迟秋吃痛后的低呼,不由心中一紧,想也不想便开口叫道:“阿秋,你在哪儿!”   他一开口,便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所在,附近的打斗声似乎都在瞬间滞住,有那么一瞬间,安静地让苏承靖感觉连自己得呼吸声都能听见。   尉迟秋心中大骇,与他缠斗那人也似乎察觉了什么,立刻停止了动作,他生怕那人立刻去攻苏承靖,一得这喘息的机会,就立刻回身护住苏承靖。   “住手。”那追袭之人忽然开口,接着所有的打斗都忽然停止了,只剩下风声沙沙而过,“举火。”   几乎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尉迟秋眯起眼睛,有些不适应,余光却看见辰桦,策君默和沈暗鸣齐齐跪了下去。他微微一怔,还未明白过来,背后苏承靖竟也缓缓跪倒,语音呜咽,“皇叔。”   当今之世,能让三皇子苏承靖称之为皇叔的人,唯有皇帝陛下的胞弟,名震天下的“双璧”之一,辰王冷麒玉。   传闻冷麒玉乃是应麒麟衔玉的兆梦所生,生而敏慧,差一点就让先帝废长立幼。当今陛下即位之后,冷麒玉谦逊自持,为免兄长猜忌,自请出镇北关,在北关将近三十年,彻底平定了北蛮瀚海国,保住了大冕北地平安。   这样一位传奇的人物,尉迟秋与之交手,竟有几分隐隐的兴奋。他抬眼看去,冷麒玉看上去虽已不再年轻,但负手而立的风采卓然,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眉目和苏承靖有几分相似,但比苏承靖的风流英俊更多几许柔软文秀,气质温润如玉,虽然是常年在北关带兵沙场征伐之人,却没有沾染丝毫血腥戾气,犹带着文士才有的清雅出尘。   冷麒玉微微颔首,算是与尉迟秋见过礼,而后几步上前亲手扶起苏承靖,松了口气道:“起来,终于找到你了,好在你没事。”   苏承靖眼圈发红,却不敢在冷麒玉面前落下泪来,咬牙忍住了,低头拱手行礼:“皇叔,皇叔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冷麒玉上下打量着苏承靖,见他和尉迟秋的衣衫都微微凌乱,不由蹙眉,似是察觉了,默默望了尉迟秋一眼,但并未点破,“先跟我过来。庄璞,令人在四周警戒,今晚在此驻扎。   冷麒玉带来的人迅速收拢兵器,点好篝火,铺好露宿用的简单床铺,放下水和食物,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外围,隐没入树林暗影之中,只留下那个庄璞,背着剑随侍在冷麒玉身旁。   安延恒不认得这些人的来历,见对方撤走,便也收起敌意,闪身到尉迟秋背后立着。冷麒玉带着苏承靖来到篝火边坐下,看见辰桦策君默沈暗鸣三人还跪着,眼波微微一动,转而向尉迟秋道:“尉迟公子,也请过来坐吧。”   尉迟秋吸了口气,心中有些局促,脚不由自主地跨了过去,和安延恒小心翼翼地坐在下首,“多谢王爷。”   苏承靖扫了一眼跪着的三人,心中不忍,便对冷麒玉央道:“皇叔,辰桦他们一路护我至此,又受了伤,让他们先起来吧。”   冷麒玉不置可否,只道:“将你上山之后的事情说与我听。”   他这样说来,必是已经知道自己与冷安玥分开之前的事情,苏承靖不由松了口气,看来冷安玥还尚平安。他絮絮地将这两人在山上的情况讲了出来,有些地方模糊的说不清,便由尉迟秋补充,这段旅程说长不长,但听在冷麒玉的耳中也是颇为曲折,几次都变了脸色。   “如此,多谢尉迟公子和安公子对小侄一路相护。”听完,冷麒玉郑重起身,向尉迟秋拱手而拜。   尉迟秋和安延恒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对方既是王爷又是长辈,两人慌忙起身回礼。   冷麒玉只是温和一笑,然而转过身来看向跪着的三人,又沉下脸来:“辰桦,策君默,沈暗鸣,你们三人怎么说?”   “皇叔,他们也一直在救我,您……”苏承靖赶忙求情,冷麒玉则拂袖道,“救?身为暗卫职责所在,难不成还算是他们的功绩?”   辰桦长跪不起:“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策君默与沈暗鸣亦伏身再拜,“请王爷责罚。”   冷麒玉叹了口气,看苏承靖一脸焦急的模样,摇了摇头,对他沉声道:“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在干什么!”   “我……”不待苏承靖说话,冷麒玉又冷声道:“我为何要罚他们三人,他们出身暗卫营,便应依尊营中法规行事,违令而行,自当受罚。”他指着沈暗鸣“沈暗鸣,依令,随护安玥不得有违。可他擅离职守,致使安玥身陷险境,该不该罚?”,又指着策君默,“策君默,依令,是你的护卫,听你令行事。而他却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不但自己有失,还累及你与安玥,该不该罚?”   诸人皆是沉默不语,冷麒玉最后看向辰桦,冷冷道:“至于辰桦,你自己说吧。”   辰桦磕了个头道:“辰桦是奉殿下之命,潜伏四殿下身边以策万全,辰桦没有当机立断,阻止两位小殿下冒险,事后也无力补救,是辰桦之罪。”   辰桦是冷麒玉派来保护冷安玥的,苏承靖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难怪他如此熟悉军中部署,武功又比五部一般人高上许多。   “知道就好。”冷麒玉点了点头,虽然脸色还是冷若冰霜,但口吻却温和了许多,“你们三个可以起来了,念在三殿下无恙,处罚便先记着,待事情了结,再做议处。”   “是。”三人拜了又拜,默默退到一边。苏承靖见冷麒玉暂时不再追究,偷偷松了口气,又扶着冷麒玉重新坐下,连串地发问:“皇叔,你怎么会来此?还有安玥怎么样了?宁州那里洛致礼反叛,还有兰绪的逆贼……”   “你想清楚你要先问我哪个问题,再来问我。”冷麒玉淡淡打断苏承靖,他不仅是苏承靖是皇叔,更是授业恩师,听之前的事虽然惊心动魄,但苏承靖的表现也实在让他失望,“现在已无危险,你可以慢慢思考。”   苏承靖看了一眼尉迟秋,尉迟秋也望着他沉默不语。很显然,尉迟秋也有满腹疑问,只是碍于身份不同,自然不好开口。犹豫片刻,苏承靖低声问:“请问皇叔,四弟的安危。”   “你还是关心手足。”冷麒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放心,安玥没事。我与你禇伯父兵分两路,我来山中寻你,他去宁州城中收拾残局,有他在,洛致礼和兰绪逆贼掀不起什么风浪。”   “禇伯父也来了?”苏承靖奇道,禇陌尘镇守定北防线的主帅,三十年来甚少离营,这次竟然千里奔走,“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啊,皇叔你与禇伯父这么快就赶来了,莫非是早就知道宁州出事了?”   冷麒玉叹了口气:“还算肯用脑子,”瞪了苏承靖一眼,又转看向尉迟秋。苏承靖知道他的意思,忙道:“阿秋不是外人,无妨的。”   尉迟秋脸上一热,低咳了一声,“尉迟秋知道分寸,先行回避。”他带着安延恒欲要退去,冷麒玉急忙起身道,“且慢。”   “嗯?”   冷麒玉斟酌道:“尉迟公子不要误会,我并非要对两位有所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牵扯甚广,连对承靖,其实我也在犹豫是否要说明白。”尉迟秋和自己是同类人,冷麒玉第一眼便明白了,是以交流起来方便许多。   尉迟秋也觉得冷麒玉甚为可亲,只是这份亲切更多的是在身为同类的惺惺相惜上,而把他当做长辈来看,却又带了几分不自在:“王爷放心,尉迟不敢打扰王爷与三殿下,天色也不早了,尉迟想先休息了。”   “请。”尉迟秋带着安延恒寻了一个最远的地方,背对着叔侄两人躺下。苏承靖定定地望着那背影出神,直至冷麒玉一声轻咳,才唤回他的神智。   “是我鲁莽了。”在冷麒玉面前这般不顾分寸,苏承靖自知理亏,低头道,“抱歉皇叔,我静不下心来。”   “嗯,明日下山之后,待你静下心来,我再与你讨论这件事。”冷麒玉摸了摸苏承靖的脸,眼眶下微微发黑,想必这两日担惊受怕的也没睡好,人也有些憔悴,“你累了,也早点休息吧。”   “是……”苏承靖如同幼时一般依着冷麒玉,头枕在他的膝上,这一刻的安心前所未有,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喃喃,“皇叔……”   “睡吧。”   …… ……      ☆、十四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醒来时神清气爽。   冷麒玉等着苏承靖和尉迟秋都睡足了醒来,才吩咐人收拾东西。这批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和辰桦一样受过训练,不过片刻间的功夫,便已经把昨夜宿地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庄璞上前向冷麒玉耳语几句,冷麒玉目光霍然一闪,望了尉迟秋一眼,点了点头。“走吧,我们回宁州。”   尉迟秋和安延恒远远地站着,在向冷麒玉行过礼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距离,连苏承靖那里也不曾去搭话。苏承靖敏锐地感觉到了这其中得不同寻常,向尉迟秋打手势示意他跟着,自己先蹭到冷麒玉身边与他并肩同行。“皇叔。”   冷麒玉微蹙着眉,然应答苏承靖的时候语音如常:“何事?”   苏承靖想了想,问:“庄叔刚才跟您说了什么,是不是和阿秋有关?”   “你对尉迟公子似乎很上心?”冷麒玉反问道,观察着苏承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回避与不安,他心如明镜,仍不点破,“不该问的别多问,先回宁州再说。”   苏承靖一时无言相对。他自幼由冷麒玉教养长大,最是了解这个皇叔的能为,既然说了别问,再追问下去,不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怕自己这点小心思也都藏不住了。   尉迟秋跟在后边,只是望着苏承靖的背影出神,周围都是冷麒玉带来的高手,藏形匿迹的本事了得,一路走着除了轻微得如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点异响都听不到。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近了不少,苏承靖等人奔逃了两天一夜,此时才发现不知走了多少曲折弯路。庄璞早在昨夜就已经派人打探出了最近的路线,沿着记号,不过大半日的光景,就已经转出宁城山,宁州城遥遥在望。   宁州城头原本的洛字旗都换了褚字旗,很显然禇陌尘已经完全掌握了宁州。冷麒玉命庄璞遣散手下高手,各自乔装分散隐匿,潜伏于宁州城内外各处,只留下几个亲卫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苏承靖知道这是冷麒玉的习惯,除了这几个最为可信的人以外,他并不喜欢身边跟着太多人,这次要不是要入山救人,恐怕冷麒玉会带着庄璞两个人行动。   一行人并没有进宁州城,而是径直前往宁城山下的王府别院。   王府别院已经被禇陌尘的人马保护了起来,知悉冷麒玉一行人回来,早已打开大门候着,禇陌尘和冷安瑜并肩迎了出来。   冷安玥本就担心,见苏承靖平安回来,终于松了口气,又见着他旁边的冷麒玉,更是欣喜不已,早不顾什么礼数,抢先一步蹿了上去,牵住冷麒玉的衣角,喊道:“皇叔,皇叔你回来啦。”   冷麒玉含笑点了点头,也不怪他失礼:“嗯,安玥。”   冷安玥与冷麒玉差不多高,然而冷安玥却习惯性地微微矮下身,仰头望着冷麒玉:“皇叔千里迢迢跑来,却先去找三哥,让褚伯伯来救我。”他仿佛撒娇般开着玩笑,藏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苏承靖本来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看尉迟秋的动向,正不知要说什么,听冷安玥提起他,才忽然回过神来,道:“救你……对了安玥,你这里可好,出了什么事?”   冷安玥道:“放心吧三哥,褚伯伯来得及时,什么事都没有。”说到这儿,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冷麒玉,仿佛是要隐藏什么,背过身去,吸了口气,“三哥也平安归来,那便好了。”   冷麒玉看出其中有异,也不点破,只是瞟了禇陌尘一眼,后者无奈苦笑。“好了好了,进去说话吧,一直在这门前站着做什么。”   “好。”冷安玥率先响应,“我已经命人准备了宴席,先去用膳吧。”他早已瞧见远远站着的尉迟秋,做为王府别院的主人,自然得尽地主之谊,绕过众人走上前去,“这位是……尉迟公子?”   尉迟秋躬身行礼:“四殿下。”   冷安玥偷偷观察着冷麒玉和苏承靖的表情,忽然一笑,牵住尉迟秋的手,“尉迟公子是客,又是三哥的朋友,请。”拉着他先一步进了王府别院。   苏承靖有些尴尬,又见禇陌尘站在一旁不说话,也知趣地向冷麒玉说了一声,跟着进去了。   小辈们都走了,禇陌尘才松了口气,熟稔地上前替冷麒玉解下斗篷,捉住他的手细细打量一番:“没事就好,你不回来我总提心吊胆的。”   冷麒玉露出几分柔和的神情,点头应道:“我一切都好,你放心。”他们数十年相濡以沫,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就已知悉对方的意思,也再无必要相互掩饰,说放心,那就真的可以放心。两人相携着走进院内,冷麒玉问道:“安玥那孩子没事吧,我看他刚才神情有异,是出了什么事?”   禇陌尘微微皱眉:“我赶来时,安玥被他们捉住了,我救下他来,他也只是有些瘀伤。只是那伙人似乎想在他身上下什么药,我着人看过,又说没有,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什么。”   冷麒玉道:“传闻兰绪喜好研究毒物,回头我写信让医神一脉传人过来看看,也放心些。”   “嗯。”   宴席设在后厅,中途要经过后院,冷麒玉忽然停下脚步,驻足望了一阵子,满院的翠竹郁郁葱葱,空气中都氤氲着竹叶的气味。   禇陌尘心知不好,那天他一进后院就看见了那些刻满了冷安瑜名字的翠竹,知道若是冷麒玉看见了定要发怒,便叫冷安玥连夜派人把字都刮去了。“怎么了?”   新刮的竹子痕迹明显,一点儿也逃不出冷麒玉的眼睛:“那竹子怎么回事?”   禇陌尘见瞒不下去,只好如实相告,“你也别恼了,我知道你也对安瑜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叫人刮去了,眼下这情况,也不必在这陈年往事上费神的好。”   “可怜情深,奈何缘浅,”冷麒玉却忽然叹道,转身望着禇陌尘,半晌,忽然低垂下眼睛,“是我冷氏一族的诅咒,还是你我给他们做了很坏的榜样?”   禇陌尘心头一紧,忍不住握住冷麒玉的手。他们两人年少相识,边关之地相守二十多年,情深意重,于□□上从未遇过阻碍,如今想来,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冷麒玉苦笑,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了,多思无益,也许,是我老了,多虑了。”   禇陌尘不知冷麒玉是在感慨苏承靖,只当他是担心冷安玥,温言抚慰了几句,之后又相携着去了后厅。   冷安玥已经屏退了仆从,只留了老胡在旁伺候。眼看着冷麒玉和禇陌尘都到了,冷安玥、苏承靖、尉迟秋才按照宾主次序分别落座。   冷麒玉看尉迟秋一脸拘谨,出言抚慰道:“尉迟公子不必拘束,只当是自己家一般。”   尉迟秋连忙起身施礼:“不敢,区区一介布衣,不敢与天潢贵胄同席。”   “什么天潢贵胄,”冷麒玉示意苏承靖让尉迟秋坐下,笑道,“不过是寻常家宴,我只当你是侄儿的好友,难道我这个做长辈的就这么可怕,吓得你连吃顿饭都不敢?”   冷麒玉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好像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王爷变成了身边的和蔼长辈,尉迟秋一时有些恍惚。   “是呀,不过是家,宴而已。”冷安玥特意读重了家宴二字,盯着苏承靖直笑,“三哥你说是不是?”   苏承靖不敢在冷麒玉面前开这种玩笑,瞪了冷安玥一眼,又心虚地看了看尉迟秋,站起来举杯道:“好了,借四弟这个面子,承靖就不客气了,先敬皇叔和禇伯父一杯。”他一起身,尉迟秋和冷安玥也自然跟着起身,举杯向席上的两位长辈敬酒,而后一饮而尽。   第一轮饮过,宴上的气氛也和缓不少,加上冷安玥刻意周转,讲些幼时趣事插科打诨,把话题的焦点从尉迟秋身上移开,才免除了他如坐针毡的尴尬。   倒是苦了禇陌尘,为着三个小辈要岔开话题,被灌了一杯又一杯,又兼冷麒玉在场,他少不得要代饮,到最后,这位沙场老将终于醉倒在了酒桌上。冷麒玉看着他们胡闹竟也不阻止,还亲自给多灌了几杯,直到禇陌尘喝得趴下了,便吩咐冷安玥送他回去。   尉迟秋见势,也立刻起身告退。他饮了几杯,虽不至于醉,脸颊也是红扑扑的,苏承靖酒劲上头,大喇喇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看,心痒难耐,也站起来。“皇叔,我送阿秋回去……”   冷麒玉神色不动,只对尉迟秋道:“尉迟公子请好好休息。”   尉迟秋依礼下拜,退了出去。苏承靖追了几步,又猛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冷麒玉,冷麒玉微微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仿佛并不知道苏承靖在窥视着他,只一心一意地望着手中的杯子。   “皇叔……”苏承靖喃喃唤着,却见冷麒玉起身向外走去,与他错身而过的时候,轻声道,“出来。”   苏承靖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麒玉身后,两人来到后院翠竹林中,青涩的竹的气味氤氲在空气中,被夜风吹散,连着方才的一点酒劲也褪去了。   冷麒玉并不急着开口,伸手轻轻抚摸着竹子上被刮去的痕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苏承靖有些忐忑,他这位皇叔的心意他一向不敢揣测,更何况因为尉迟秋的事情,他现在很心虚。   所幸,冷麒玉现在似乎不想跟他提这件事。“承靖,你昨晚问我,为何我与禇陌尘一同来宁州,你心中,可有答案了?”   “啊?我……”本来想着要应对关于尉迟秋的问题,谁知冷麒玉忽然开口谈及此事,苏承靖张口结舌,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冷麒玉冷笑,如何看不穿苏承靖的心思:“你只想着那位尉迟公子,连正事都已经忘记了?”他用手指感受着竹子,慢慢摩挲着冷安瑜三个字曾经存在的印记,“安玥尚知何为正事,承靖,你太令我失望了。”   苏承靖悚然动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皇叔……”   “住口。”冷麒玉冷声道,“看看你的样子,你要得起尉迟秋吗?”   “我……”苏承靖的心猛然收紧,窒息般的感觉让他透不过气来,原来在他这般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时候,冷麒玉早就已经看穿了,并且一语中的。   如今的苏承靖何德何能,配得上尉迟秋?   冷麒玉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何我与禇陌尘同来宁州?”   这是一个考验。苏承靖是冷麒玉一手教养出来的,作为辅佐未来君王的国之栋梁而培养,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将来如何立于朝廷之上?   苏承靖立刻调整了自己的思路,低头冥想片刻,犹豫道:“是因为……兰绪?”   “你以为这是猜谜游戏吗?”冷麒玉恨铁不成钢,怒道,“苏承靖,跪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他拂袖而去。   苏承靖跪在原地,风一阵紧着一阵吹,他咬牙坚持着,不敢起身,也不想起身,脑中回响着冷麒玉那些话语,想起前几日自己的无能与无力,紧紧握住了拳。   小半个时辰之后,庄璞突然赶了来,为已经跪得麻木的苏承靖披上了斗篷。   “庄璞……”苏承靖仰头看着庄璞,庄璞敢来必定是冷麒玉的授意。“皇叔他……睡了吗?”   “殿下已经准备歇息了。”庄璞扶着苏承靖起身,“快些回去吧,别跪出病来,三殿下还有伤在身。”   “皇叔他……”   庄璞叹了口气,摇头道:“殿下他口硬心软,三殿下别往心里去。”   “是我自己不争气,让皇叔失望了。”苏承靖揉着发麻的双腿,“庄璞,皇叔是不是很生气?”   庄璞久在冷麒玉身边,于苏承靖也是叔伯长辈般的存在。眼见这叔侄俩互相打哑谜,庄璞心中也不好受,他原本是秉持不闻不问的原则的,此刻也忍不住开口道:“三殿下,殿下只是不想你重蹈覆辙,他与禇将军历经多少磨难,承受过多少事,并不是您和四殿下能想象的。只是,若是您执意要走与他同样的道路,他也不会阻止。他所期望的,只是您足够强悍,甚至比他和褚将军更为强悍,强悍到能够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地走下去。”   “可是我……”   “身为皇族,有着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庄璞继续说道,“殿下没有逃,那么三殿下,会逃么?”   苏承靖几乎下意识地反驳:“我自然知道我的使命,从未有片刻忘怀。”   庄璞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十五   苦思了一夜,待到天亮时,苏承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一早到来的冷安玥吵醒了。   匆忙洗漱完毕,苏承靖冷安玥兄弟俩便赶去给冷麒玉请安,谁知冷麒玉早就前往宁州部署事务,只留下宿醉刚醒的禇陌尘在。   三人闲话了几句,禇陌尘回去整理内务,之后赶往宁州与冷麒玉汇合,冷安玥无事可干,也就一同跟去了,留下苏承靖驻守王府别院,以防又有其他事务。趁此空隙,苏承靖便去找尉迟秋,也是想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   尉迟秋也不在房中,安延恒说是去给策君默他们三人治疗伤势了。王府别院虽也有大夫,不过尉迟秋之前用毒医之法处置过,恐怕两边医理不合,反而棘手。   策君默和沈暗鸣的伤势很重,加上之前的奔逃,更是恶化得厉害。尉迟秋重新为沈暗鸣检视了断臂的伤口,将之前加诸在上面的毒针□□都清除了,转而将他交给普通的大夫处理。而策君默外伤不多,内伤严重,尉迟秋在问过他的意见后,仍旧用毒针为其治疗。   苏承靖进屋的时候,尉迟秋刚刚施针完毕,针上淬有剧毒,疗伤是圣药,普通人被刺到可不是好事,他一向收得小心翼翼。策君默支撑着起身行礼:“三殿下……”   苏承靖摆摆手:“你躺着吧,我是来找阿……尉迟公子的。”   尉迟秋淡然望了苏承靖一眼:“公子找我何事?”   “哦,我……”苏承靖想了想,似乎在策君默面前装这个势没有必要,便也放松下来,不再在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了阿秋,策君默的伤势如何?”   尉迟秋态度如常:“我说过,以毒为医,要折损三十年的寿数,这一点,我恐怕是无力更改。”   策君默道:“无妨,若非尉迟先生妙手,在下恐怕连前几日都撑不下来。”他趴在床沿上向苏承靖低首,“三殿下,属下无能,闯下弥天大祸,至如此地步,属下……”   “好了好了,”苏承靖急忙打断他,“过去的事别提了,你先养好伤再说。”说罢上前扶住策君默,让他好好躺下。   尉迟秋等主仆两人寒暄完毕,这才再次开口:“另外还有一事……策君默,在下一直想问,被兰绪贼人关押之时,他们是否对你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策君默沉思道,“尉迟先生指的是?”   “比如喂什么药,或者……试什么东西之类?”   策君默脸色微微变,望向同样惊疑不定的苏承靖:“这么说来,的确有过。他们每日都会喂我一种带有花香的药丸,不过我以为那是迷药以防我逃脱,只是最后这两日,他们又不喂了……是否那药丸有什么不妥?”   “花香……”尉迟秋沉下脸,忽然道,“策君默,可否请你褪下外衣,让我看看你的背部?”   “好。”   策君默支撑着起身,苏承靖知道事情不对,也上前帮忙脱掉策君默的上衣,赫然,他肌肉结实的背部显现出一副华丽狰狞的花图,如同纹身一般,占据了下半个背部。藤蔓蜿蜒,顶端的花还未盛开,只是一个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带着诡异渗人的美感。   “果然。”尉迟秋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叹。   苏承靖亦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策君默觉察有异,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背部的情况,也不由怔住了:“这,这是什么?”   暗卫营选拔严格,而且为了隐藏身份,是绝不容许在身上纹上任何记号的,这一点苏承靖也十分清楚,可是眼下策君默这爬满背部的花朵,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和那个花香的药丸有关?”   “此毒,名为‘耀世’。”一字一字说出,尉迟秋的眼中出现了极为少见的惊惧,他后退数步,又像是要确认一般上前,仔细审视着花图,“兰绪精研毒物,耀世之毒乃是他们王族的不传之秘,是极为歹毒阴狠的毒物。中毒之人会慢慢被这种毒吞噬,在背部一点点显现耀世之花,等到这些花开满整个背部,那人便会陷入癫狂,最后在极致的痛苦与疯狂中毫无尊严地死去。”他看着策君默背上的花图,虽然已经布满半身,然而花还没有绽放。“这种毒毒性剧烈,并且会通过血脉传承给下一代,唯一的缺陷,就是这种毒要下毒不易。耀世是通过种子来种植在人体内的,就是那种花香浓郁的药丸,但这种种子要成功,必须在一定时间内连续吃下种子,所以很难完成。”   策君默被擒之后,连续数日被喂食了种子,毒性已经深种。苏承靖心中不忍,问道:“那这种毒可有解药?阿秋,你以毒为医,可有办法解毒?”   尉迟秋咬唇,摇头道:“无药可解。”   “怎会?”   “兰绪王族会不会解我不清楚,我不会。”尉迟秋眼底闪过一丝寒意,微微握拳,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半晌之后,才平静下来,“我只能尽力压制毒性,只要花不开,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如果花开了呢?”   尉迟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策君默,嘱咐他每十五日服食一颗,便能压制毒性。“如果花开了,”他停顿了一下,冷冷道,“要么立刻自行了断,要么,就等着疯狂而死。”   “我明白了。”策君默握着瓷瓶,向着尉迟秋点了点头。   “你的内伤已经没有大碍了,其他的,就是注意着耀世吧,说不定在你疯狂之前能找到解药,好好保重着吧。”   料理好策君默,尉迟秋拉着向还沉浸在震惊中的苏承靖离开,两人又一次走到后院翠竹林,见四下无人,尉迟秋忽然对苏承靖道:“公子,兰绪野心极大。”   苏承靖神色一动,忍不住望了尉迟秋一眼。尉迟秋神情凝重,再不复那恬淡从容的模样,他这句话不是在提醒,而是警告。“你想说什么?”   尉迟秋道:“兰绪不仅还在使用耀世,而且我怀疑他们在研究更为可怕的毒物。耀世之毒流传不下百年,然而数十年前的耀世,必须连续服用一个月的种子,才能将毒种下,可是策君默只不过数日,毒性不但种下,而且蔓延得如此之快,证明他们还在不断得改进耀世,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难保不会出现更可怕,甚至一下子就能发作的毒物。”   苏承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当时林泉开始并不想取他性命,而是擒抓,一旦他落入兰绪手中,会遭到怎样的命运,他已不敢想。“他们想让我和安玥也染上这种毒……癫狂而死……然后……”一道惊雷闪过苏承靖的心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脸色变得铁青。   “公子?”尉迟秋看苏承靖脸色不对,不由有些担心,急忙问道,“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事关重大,苏承靖摆摆手,并没有说明,转口道:“阿秋,你是兰绪前代王族后裔,你告诉我的这些,我都相信。”   “你若不信,我也不会说于你听。”尉迟秋不甚在意地笑道,“不过我知道,你其实还有一点疑心,只是你不愿对我说出来。”   “我……”   尉迟秋忽然伸出手,抚摸着苏承靖的脸,轻声道:“昨夜,在这里,我也在。”   “阿秋……”   尉迟秋依然笑着,不知为何,苏承靖觉得这个笑容,几乎要把他的心融化:“我承认,我有事情瞒着你,但是我不会辜负你,苏承靖……”忽然凑上前来,尉迟秋仰起脸,轻轻啄了一口苏承靖的唇,伴着淡如云烟的气息,留在消弭风中的低语,“我等你要的起我。”   即刻退去,仿佛刚才的一幕不过是幻梦,尉迟秋又神色如常,淡然立于眼前,含着捉摸不定的笑意:“公子放心,耀世之事,我绝无虚言,身为前代兰绪王族,对于兰绪毒物祸乱天下,我也责无旁贷。”   “兰绪的野心,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毒物祸乱天下。”苏承靖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阿秋,多谢你。”   ……   傍晚时分,冷麒玉、褚陌尘和冷安玥三人回到了王府别院,众人一同用过晚膳之后,冷麒玉又一次单独召见了苏承靖。   “怎么样,昨夜跪了这么久,理出头绪了吗?”依然纠缠于这个问题,冷麒玉的神色却比昨晚更加冷了几分。   “是。”苏承靖应道,“兰绪勾结朝廷之人,目的,是皇位。”   “哦?”冷麒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似乎肯定了苏承靖的答案。“说说看。”   苏承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之前尉迟秋的话只是让他有所怀疑,那现在冷麒玉的态度就彻底说明了问题。他迟疑了片刻,而后一五一十地把“耀世”的事说了出来,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推断:“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却一直没有动手杀我和安玥,是因为担心皇子被害会引发大乱,不如让我和安玥癫狂而死,好让人渔翁得利。”   冷麒玉冷冷问道:“是谁会得利?”   苏承靖默然。他当然知道答案,当今陛下共六子,二子忠烈王冷安瑜战死于平定北蛮之役,五子冷安珏天生鲁钝,年界十五仍大字不识,么子冷安琮不到五岁,还是个娃娃,剩下的,只有身为大皇子的冷安珺。“我不敢说。”   冷麒玉拍了拍苏承靖的肩膀,是安慰也是责任的托付。“承靖,你早已经出为臣姓,与皇位无缘。但你身为皇子,将来是谁继承大统,并非与你无关。”   苏承靖悚然跪倒,颤声道:“皇叔,我不敢想这些。”   “你不能不想。”冷麒玉俯下身,与苏承靖相对而跪,他的眼睛澄澈如水,说着这样蛊惑人心的话,却能感受他的磊落无私,“你希望你侍奉的君是一个残害自己手足,毫无礼义廉耻的人吗?”   “大哥他……”苏承靖不知该如何回答。兰绪拥有如此可怕的毒物,冷安珺还能与之勾结,实在没有为其辩驳的借口,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与冷麒玉尴尬的身份,又如何能够妄言此等大事?“皇叔,事关重大,我们不该私下议论。”   “哦?”冷麒玉苦笑,“这些事,我不会与安玥说,只有和你说。你觉得皇叔想左右废立大事,却不想想这么多年以来,我何曾有过这种野心?”   “皇叔……”苏承靖微怔,陡然明白过来,冷麒玉和禇陌尘一同来宁州,除了当今皇帝陛下,谁人有权力调动这两人?“这是父皇的意思?”   冷麒玉道:“你父皇缠绵病榻多时,自然要想想这身后之事。安珺身为皇子却与外族勾结,换做是你,你会愿意将皇位传于他吗?”   “皇叔!”冷麒玉说的直白,苏承靖听得心惊胆战,他明白自己已为外姓臣属,皇位与自己无缘,所以反而能置身事外,“然则皇叔……不……父皇是想让安玥?”   冷麒玉看了苏承靖一眼,摇了摇头:“哪怕是安珏安琮,都不能是安珺。”他的目光充满危险,“安珺一直在京城培植党羽,又勾结兰绪,眼下他羽翼未丰,若能一举铲除,才能除了这心腹大患。”   苏承靖颇有些踌躇。皇位之争向来波谲云诡,明里暗里斗争无数,他从小也是见过这些事情,但是一旦牵扯到自身,不得不费些思量。“大哥一直都隐匿不动,若是我们先下手,恐怕背负恶名,反而成全了他……可恨,却没有真凭实据抓他把柄。”   冷麒玉眸光一闪,含着冷冷的杀意:“先剪除兰绪,安珺和兰绪的联系一旦切断,两边都不足为惧。这也是为何我要和禇陌尘亲自来宁州的原因。”   “要对付兰绪?”   苏承靖正想说下去,冷安玥忽然在外求见冷麒玉。他自幼被冷麒玉宠着,也不等通传便直接闯了进来,幸好庄璞在外先一步示警,苏承靖才及时住了口。   “皇叔,哎,三哥你也在?”冷安玥进来就看见苏承靖和冷麒玉双双跪坐在地,眼角微红,一时有些稀奇,也上前跪了下来,笑盈盈问,“你们在做什么,地上这么凉,跪着干什么?”   苏承靖恍惚,冷麒玉拍拍他的手,笑道:“我在和你三哥讲兵法,你可也要听听?”   “讲兵法讲得要哭出来?”冷安玥凑到苏承靖面前,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噗笑出声,“说来听听?”   苏承靖侧脸避开:“不说。”   “随便你。”冷安玥似乎并不愿纠缠于此,很无所谓地退开了,又凑到冷麒玉面前,“皇叔可与三哥说完了,那安玥也有事跟皇叔说。”   冷麒玉向来宠爱冷安玥,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而对苏承靖道:“承靖你去吧。”   “是。”   苏承靖行过礼退了出去,冷安玥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皇叔为何不肯成全三哥?”   “你说什么?”   冷安玥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如果三哥不是三哥了,会不会更好一点。”   冷麒玉无语。未来与兰绪的斗争,苏承靖势必卷入其中,而作为兰绪前代王族末裔的尉迟秋,也一定不会幸免。如果苏承靖不再背负着这份身为皇族的责任,或许如冷安玥所说,会更好一点吧。      ☆、十六   一连几日都太平无事,冷麒玉也没有再召苏承靖去,只是与禇陌尘加紧部署宁州城的防务。冷安玥有时会去寻苏承靖下棋,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在那片竹林里发呆。尉迟秋则是除了去诊视策君默,其他时间都闭门不出,连苏承靖几次求见,也都被安延恒挡了回去。   苏承靖知道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内里必定更加风起云涌,冷麒玉的不动声色下,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波涛汹涌。   十日之后,宁州城忽然换了驻防,由原本平州的驻军调至宁州,而宁州军在洛致礼伏法后,改由禇陌尘统辖,此次也由禇陌尘亲自率领,调驻于安州,原安州驻军则驻于平州。这一系列的调动之后,禇陌尘率军三万五千,赶往安州。   宁州城由冷麒玉坐镇,自是固若金汤,而禇陌尘调守安州,苏承靖明白,风暴即将来临。安州是离兰绪最近的军事重镇,在那里驻军,是进攻兰绪最佳的办法。而兰绪名义上大冕的属国,宗主国要如何驻扎军队,他们即使有异议也无法提出。   又过了几日,尉迟秋忽然前来辞行,声称要回家乡为亡父修缮墓地。尉迟秋和安延恒同为大冕与兰绪边境桃花镇人,苏承靖回忆起当日安延恒透露给他的消息,自然明白修缮墓地只是借口,尉迟秋真正的目的是回去兰绪,若能和他联手,说不定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思及此处,苏承靖便向冷麒玉禀告,要求与尉迟秋同往桃花镇。尉迟秋并未拒绝,而冷麒玉听过其中原委,也认同了苏承靖的主意。   “你和尉迟公子同去自然可以,记住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话。”冷麒玉按下冷安玥也想要同往的心思,嘱咐道,“兰绪不足为患,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辰桦会暗中护卫你,安州那里,你禇伯父也会随时呼应,只是……”没有说下去,冷麒玉一想到耀世的事,就有些不寒而栗。   “皇叔放心。”苏承靖道,“若真有不幸,苏承靖不会让自己蒙羞。”不过自行了断而已。   冷麒玉神色软了下来,点了点头,轻声道:“万事小心。”   ……   从宁州到桃花镇没有水路,一直都是陆路。如果有骏马走官道,三五日即可到达,即使以普通速度走,也不过十一二日的脚程。   辰桦接替了重伤的策君默,成为苏承靖的暗卫,一直暗中随护着苏承靖,苏承靖依旧如同之前的浪荡公子哥儿,轻装简行,与尉迟秋同道,而安延恒早就先一步回桃花镇打点一切。   又一次变成只有两人的同行,苏承靖的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幻。从前他以为是他掌控着一切,尉迟秋笑靥如花,不过是寂寞旅程中的点缀。而如今同道而行,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追逐者,是尉迟秋的点缀。   “公子。”   路经小村,天色已暗,尉迟秋建议去村中客栈投宿。这村子虽然小,却在南北来往的交通要道上,房源十分紧俏,苏承靖和尉迟秋匆匆赶到,就只剩下一间空房。“公子就委屈一晚如何?”   苏承靖神游了一路,此时才回过神来。本来两个男人一间房将就一下也是无妨,只是苏承靖存了那种心思,自是有些别扭,可此地只有这一间客栈,想去别处也不可能,何况尉迟秋都不在意,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一间便一间吧,小二送些热水和吃食过来,其他不要来打搅。”   “好嘞。”小二吆喝一声,“客官楼上请,客房都是打扫好的,热水和酒菜马上送到嘞。”   苏承靖握住尉迟秋的手,也不顾是否有外人在,径直上楼进房,等小二送过东西打发掉之后,才将房门反锁,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尉迟秋倒是一直很坦然,坐在桌边收拾着随身携带的毒针药丸,挑一些收在身上各处。   苏承靖看他往身上藏毒针,不由微微蹙眉:“辰桦在暗处,而且皇叔另有安排,我们不会再在兰绪手上栽一次,不用如此紧张。”他本能得有些畏怯那些毒针,见尉迟秋面不改色得将毒针贴身收起,又有些担心,“万一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尉迟秋心中发笑,也不知是谁更紧张一些,却也不点破,只道:“公子放心,我既然是毒医,这吃饭的家伙自然驾驭得了,不会伤了自己,”顿了一顿,又笑道,“也不会伤到公子。”   苏承靖心中发闷,偏过头不看,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秋,你真要回去修缮墓地?”   “父母大事,岂能作假?”   “这……”苏承靖纠结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走上前在尉迟秋身边坐下,认真道,“不与你开玩笑,你要去兰绪?”   尉迟秋眸光微动,轻声道:“是。”他转脸与苏承靖对视,柔声道,“待修缮了父亲的墓地,我与小安会再次潜入兰绪王宫。”   苏承靖微微一愣:“再次?你们曾经进去过?”   尉迟秋凝视着苏承靖,目光温和柔软,似蕴着无限深情。这样的情愫不该继续下去,尉迟秋心中明了,却又无法抗拒,柔肠百转千回,最后都只能暗自神伤:“去过。”他微微思考了片刻,便坦然相告,“数年前,我与小安曾经成功潜入兰绪王宫,只是半路被宁悟识破,只能狼狈逃出。宁悟派了大队人马追杀我,幸好小安拼死引开追兵,又被望仙楼主半路所救,这才能够脱险。也是因为此事,我才答应在望仙楼扇舞三年,以报恩情。”说这些的时候,尉迟秋并未流露出不安和焦躁,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是苏承靖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隐藏着多少生死攸关,惊心动魄。他握住尉迟秋的手,想要给予他的温暖与安慰,却惊觉尉迟秋手心发热,如同燃着火焰。“阿秋……”是啊,这个男人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强大是他无法想象的,可笑他当初自以为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由脸红。   尉迟秋回握住苏承靖,轻声继续:“我家与兰绪纠缠数十年,早已习惯了这些事情。说起来,倒是要小心宁悟这个人,此人是兰绪的大世子,那晚在鹞子岭,就是他亲自来追杀我们的,这人不简单,而且野心勃勃。”   苏承靖回想起鹞子岭大战那晚张狂不可一世的宁悟,心中暗惊,身为大世子敢亲自进入宁州这样的地方兴风作浪,宁悟不是胆子太大,就是思虑深远。“我对此人有点印象,此事我也与皇叔说过。”   “嗯,宁悟他……”尉迟秋点点头,还想再继续说下去,苏承靖却忽然打断他,“别再提他,阿秋,我们……说些别的吧。”   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苏承靖下定了决心,伸手将尉迟秋揽入怀中,深深吸了口气:“阿秋,别再说那些事了。”   尉迟秋神色一黯,他故意将话头引向他处,可苏承靖似乎并不买账,执拗地回到原点。“公子……”   苏承靖低低应了一声,将尉迟秋搂得更紧。   尉迟秋微微闭上眼睛,只是稍作犹豫,便顺从地倚靠在苏承靖怀中。两人的气息慢慢交融在一起,混合着彼此的味道相互纠缠,耳鬓厮磨,温柔缱绻。   “阿秋,阿秋……”苏承靖低声喃喃,轻若蝶翼的吻落在尉迟秋的额上,久久停驻不愿离去,却又不敢向下追索,徘徊无定。   尉迟秋贪恋着苏承靖的味道,任由他亲吻抚摸,仿佛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心意。只是这一刻也好吧,尉迟秋心里想着,仰起脸回应苏承靖。   苏承靖喘息着,有些兴奋和混乱,尉迟秋的配合让他欣喜不已,他慢慢地吻下去,从额头到眼角的泪痣,再一路顺下去,寻找到尉迟秋的唇,伸出舌头轻舔,湿润着那仿佛鲜花一般的嘴唇。   “唔……”尉迟秋张开眼睛,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苏承靖的脸,苏承靖亦是凝视着他,瞳眸相对,深深将彼此镌刻于眼中。苏承靖微微一笑,侧过头,用舌头撬开尉迟秋并未紧锁的牙关,探寻他口中的甜蜜。   浅浅的红晕蔓延在尉迟秋的脸上,他猛然闭上眼睛,不敢再与苏承靖对视,同时由于口齿间的侵略,本能地想要偏过头躲避。苏承靖怎肯依他,伸手强行按住尉迟秋的脑袋,舌头灵巧地深入他的口中,搅过他的舌头,细细吮吸品味。   尉迟秋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不得不说在这种事上,苏承靖的确是技高一筹,他的吻深情又美好,极具挑逗性又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尉迟秋很快被带动起来,沉湎于这一吻中。两人的舌在口中互相嬉戏追逐,顽皮游走,顺着彼此的心意细细描摹舔舐,将津液混合在一起吞咽下去,又再继续纠缠往复。   甜蜜的津液让苏承靖更加兴奋,他拱起身体摩挲着尉迟秋,热烈的欲……火将他的身体都燃烧起来,他不停拱着尉迟秋,手也不老实地去解尉迟秋的腰带。   尉迟秋急忙抓住苏承靖不安分的爪子,从腰带上扒下来按住,苏承靖却是不依不饶,挣脱开又去撕他的衣襟。尉迟秋忍无可忍,忽然牙关一紧,还好苏承靖逃得快,只咬住了舌尖。   “唔!”些微的刺痛流过苏承靖的舌,麻得他一阵战栗,也再顾不得去撕扯尉迟秋的衣服,连忙退开大着舌头急道,“你咬我!”   尉迟秋调整了一下呼吸,镇定地回答:“伸出来我看一下,有没有咬破。”      ☆、十七   对于这种煞风景的结束,苏承靖很是接受不了,但是尉迟秋若真心要抗拒,他自问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没事,没破。”口中还残留着尉迟秋的芬芳,苏承靖舔着嘴唇,不甘心地继续回味着,用余光觑着尉迟秋微微凌乱的衣衫,窥视着他若隐若现的白皙胸膛。“阿秋为何不肯允我?”   尉迟秋眼神躲闪,着急地将衣服重新拉整齐:“别这样,你忘了我刚才在身上藏了毒针,你再乱动小心扎到。”   “你!”苏承靖不由气结,□□燃烧地正烈,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偏偏他还必须顾忌着那毒针,踌躇片刻,只能软声央道,“那把东西拿掉,反正这也安全,我们做一次,一次就好。”   “不行。”尉迟秋拒绝得干脆。   “阿秋,阿秋。”苏承靖故意压低声音胡搅蛮缠,紧紧抱着尉迟秋不肯撒手,他下身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头,坚硬火热,一下一下顶着尉迟秋,既是tiaodou,又是邀请,“阿秋,帮帮我,帮帮我。”   尉迟秋早已双颊通红,转过头不语。苏承靖的不要脸有点超出他的想象,因为姿势的关系,那个东西不停地在他的腿上腰上徘徊,戳了戳又退开,然后又反复戳回来。   “阿秋……”苏承靖极力地诱惑着尉迟秋,一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也不老实,不敢再撕扯衣物,就在他的大腿根处轻轻抚摸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弄得尉迟秋也开始躁动起来。   “够,够了!”尉迟秋低声喝道。   ……(中间拉灯转微博……宛琴_大荒冰心魂不灭http://weibo.com/u/2469901424/homewvr=5&lf=reg)   “我没事……”尉迟秋低声道,“没事,公子别担心。”   苏承靖急的手足无措,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连忙把尉迟秋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都是我不小心,阿秋,对不起……我,这……你有药吗?你还在流血。”   尉迟秋微微笑着,柔情似水地望着苏承靖:“我是自找的,不关公子的事。”他从怀里摸出一枚药丸,自己吞了下去,“毒医也是医,我休息片刻就好。”   苏承靖疼惜地抚摸着尉迟秋苍白的脸,想起本是自己一再挑出来的火,更是自责不已:“阿秋你又何苦,早知这样,一开始我就不该闹你。”   “可是……”尉迟秋伸手覆住苏承靖的手,十指相触,又紧紧扣在一起,“我很高兴啊……”   情动,情衷,只要这张情网罩下来,任谁也逃不脱。      ☆、十八   桃花镇以桃花闻名,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春风十里尽是落英缤纷,把整个小镇都淹没于花舞蝶飞之中。此地是安州所辖,离安州主城不过一日左右的路程,因为与世无争,又在深山峻岭之间,镇上人口只有数千,民风淳朴,颇有世外桃源的意味。   尉迟家是桃花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尉迟先祖泽被整个小镇,即使尉迟秋离开多年,镇上的人依然对这位尉迟家最后的少爷十分尊崇。   尉迟秋带着苏承靖到达桃花镇的时候已近傍晚,先他们前来打点一切的安延恒带着安家人还有镇长等人一早就在镇口迎候。   “怎么这么晚才到?”安延恒一见面就皱起了眉,他最了解尉迟秋的脚程,明明早上就该抵达,一直拖到这个时候,定是有什么变故,“咦,怎么连三……那个……苏公子也来了?”   “苏公子是客,待以客礼即可。”尉迟秋偷偷瞟来一眼沉默不语的苏承靖,苏承靖只是微微笑着,可不敢跟安延恒说是因为那日两人在客栈纵情,不得不延误了行程。“小安久等了。”   安延恒狐疑地看了看两人,想是为了避嫌,苏承靖并没有牵着尉迟秋的手,微微落后一步,彬彬有礼,一副真的是来做客的模样:“打扰了。”   “随便你们吧。”安延恒耸了耸肩,转而对尉迟秋道,“我们家倒是没啥,只是徐镇长年事已高,也白白等了一天。”   尉迟秋点点头:“我这就去向徐爷爷致歉。”回头向苏承靖致意,“公子随我来?”   徐镇长年界七旬,从尉迟秋祖父那一辈起就是桃花镇的镇长,尉迟秋领着苏承靖前去拜见:“徐爷爷,阿秋回来了。”   “好,好好……”徐镇长看着尉迟秋出生,当年的小孩子如今长成翩翩美少年,让他激动不已,握着尉迟秋的手频频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昏花,只模模糊糊认出人的影子,看得见尉迟秋背后还站着人,“阿秋领了人回来?让徐爷爷看看,让爷爷看看。”   苏承靖忍笑,恭恭敬敬上前作揖:“见过徐……爷爷,晚生姓苏,北方人士,是阿秋的好友。”   徐镇长笑着点头:“好好,苏公子好,阿秋的朋友就是我们桃花镇所有人的朋友,顺儿,”他转头唤扶着他的少年人,吩咐道,“快派人去叫再多做几个好菜,把我那坛三十年的老酒挖出来,今晚有贵客到。”   那少年人脆生生地答应一声,让旁人扶着徐镇长,自己转身飞奔而去。来扶徐镇长的是个壮实的汉子,皮肤黝黑,长相却有几分像安延恒,“阿秋你回来啦,尉迟宅子我一直打扫着,延恒也说了你要回来,我们都准备好了,今晚镇长请客,你和你朋友可要多喝几杯。“   “顺恒哥。”尉迟秋应了一声,又与徐镇长寒暄了几句,再带着苏承靖见过其他在场的人。扶着徐镇长的是安延恒的兄长安顺恒,还有安顺恒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还有一些听说尉迟秋要回来主动跑来迎接的镇民。   一圈见礼下来也不轻松,苏承靖也不多话,安安分分地跟在尉迟秋身后见过他的长辈友邻,之后就跟着去镇长家里吃晚宴。徐镇长那坛三十年的老酒是桃花酿,一直都埋在宅子后面的地下,据徐镇长所说,这坛老酒是他当年的得意之作,原本是要留着等尉迟秋成亲的时候再拿出来,今天苏承靖来做客他一高兴,就提前启封了。   安延恒偷偷跟尉迟秋咬耳朵说老镇长眼瞎心不瞎,一眼就看穿了苏承靖,尉迟秋未饮脸先红,别过头不理安延恒。倒是被苏承靖看在眼中,心里欣喜不已,主动帮忙拍开封泥,一瞬间酒香四溢,再看尉迟秋坐在那里,酒不醉人人自醉,要不是碍于众人在场,苏承靖恨不得扑上前先亲两口,再大声宣布今日是两人的大喜之日。   “苏公子,”徐镇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端起酒杯,“苏公子,阿秋这孩子,唉……说起来老朽无能,尉迟家的事,我们帮不上什么忙,阿秋从小孤苦,除了延恒,基本没什么朋友,你能陪着他,老朽今日敬你!”说罢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儿子在旁劝他坐下,一面给他斟酒,一面道,“阿爹年纪大了,少喝几杯,这大喜的日子,你跟苏公子说这些干什么,你看阿秋不是好好的吗,净说这些胡话!”   苏承靖应了徐镇长的酒,听他说起尉迟秋的过往,不由有些好奇,却又听到说什么大喜之日,不由喜上心头,别的什么都忘了,连倒了几杯酒,顺着座位一个个敬过来。   一时觥筹交错,往来不绝,热闹非凡,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停下来。桃花镇盛产桃花酒,以桃花酿酒又分不同的种类。桃花酿是淡酒,虽然香气醇厚,却不容易醉,还有一种桃花劫,酒味浓郁酒性暴烈,安延恒就是被这种酒给灌醉了。   尉迟秋也喝了不少,两颊都红扑扑的,苏承靖桃花酿和桃花劫都喝了,也有些醉眼朦胧,然还存着五分清醒。尉迟秋把醉死的安延恒交给安顺恒照顾,自己就牵着苏承靖回尉迟家的大宅。   苏承靖的兴奋仍然没有褪去,一手紧紧抓着尉迟秋,一手捧着脸颊,脚步一跳一跳地走得十分欢快。“阿秋,我还想喝呢,我们再喝一点好不好,好不好?”   深夜的街道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清凌凌的月光为这座山间小镇披上了朦胧的温柔。月色中,尉迟秋绯红的笑靥映出缱绻的情愫,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两相望,是谓情深几许,永生不忘。   尉迟秋刻意放慢了脚步:“公子醉了?”挨着苏承靖灼热的身体,面对着苍茫夜色,如同期许不可实现之梦,他心生感念,几乎想放声一歌。“苏公子……”   “阿秋还是喜欢叫我公子,”苏承靖半醉半醒,故意凑到尉迟秋的耳畔,呼吸喷吐在他的鬓边,带着桃花轻薄的香,轻声道,“阿秋可知,你一叫我公子,我便以为自己还在那望仙楼上看着翩翩起舞的临扇公子,扇舞惊动四方,我……”   “什么?”追问的时候,心已春波乍起。   苏承靖轻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尉迟秋的耳垂,引起后者一阵战悚:“我心倾慕,愿与君执手,至死不渝。”   说着动人的情话,苏承靖的眼中似蕴着星辰,黯淡了月光,却照亮了尉迟秋的心。尉迟秋仰头望天,晶莹的水光在他的眸中闪过,他克制着内心疯长的情愫,惟愿此刻停驻,永远都不会过去。   “阿秋,”耳鬓厮磨,柔软而带着致命的诱惑,夜风冷冷吹过,似是感觉到这股寒意,苏承靖更紧紧地拥住了尉迟秋,互相摩擦着身体,慰藉彼此的体温,“我好高兴,徐爷爷说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呢。”   “什么大喜之日,”尉迟秋轻推了苏承靖一把,嗔笑道,“徐爷爷是欢喜你来做客,你胡想些什么呢。”夜色为他掩饰了脸上的红晕,而内心的喜悦却是无法隐藏。   苏承靖歪着头想了想,又凑上去轻啄尉迟秋的唇瓣:“那是你的成亲酒,我不管,为我们启封了,那就是认了我,今夜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尉迟秋微微扬脸,笑意更深:“谁人与你新婚?”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似是在暗示什么,“公子真是醉的不轻,又是大喜又是新婚的。”   “唔……”苏承靖咂咂嘴,仿佛在回味,有一点微凉,又有一点香甜,他忍不住再次凑过去,舔着尉迟秋的嘴唇,“什么味道,我再尝尝。”   尉迟秋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吻,微微开启牙关,让苏承靖长驱直入,两人的舌头互相嬉戏,纠缠,品味着对方的温度与口齿间的芬芳。轻薄的月色投下了一片柔光,他们顺势推攘着来到墙角,苏承靖将尉迟秋按在墙上,细细地亲吻着。   尉迟秋发出低低的哼声,配合着苏承靖的举动,但始终谨守着最后的防线,几次打掉覆上自己腰带的手。   “哈,阿秋,”苏承靖喘息着,胡乱蹭着尉迟秋的身体,“良辰美景,为何又不允?”   尉迟秋也喘得厉害,嗔怪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在外面也别有一番滋味,”苏承靖再度吻上尉迟秋,辗转反侧,发出黏腻的水声,给这空寂的夜色添了几许暧昧。“唔,阿秋,你嘴里是什么,好甜。”已经吻了数次,苏承靖忍不住确认再三,还是不得要领。   “你猜猜?”尉迟秋低头轻笑,伸手摸摸苏承靖的下身,虽然身体有些发热,欲望却并没有抬头的趋势,“是醒酒和去火的药。”   苏承靖瞪大眼睛,掰过尉迟秋的肩膀压住,恼道:“你怎么给我吃那种东西……你,你你……”一时接不下去。   “放心,不是□□,只是……现在不行而已。”尉迟秋躲闪着苏承靖炽热的目光,趁着一低头没入暗影之中的空隙,一丝悲伤从他的眉间陨落。   “为何……”苏承靖忽然想起了客栈中疯狂的一夜,那洒落的鲜血,尉迟秋苍白的脸……不知道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这回忆让他退缩,亦或是这夜风让他清醒,他慢慢冷静下来,却又忍不住追问,“是因为我上次伤了你?”   尉迟秋立刻摇头:“自然不是。”趁着苏承靖放松了对他的桎梏,他挺身上前,抚摸着苏承靖的脸庞,“那是我所求,何须再言?只是目前……不行。”见苏承靖还在犹豫,又道,“待时机成熟,我自会……自会……而且我毕竟是回来修坟祭祖的,这种事……还是缓缓吧?”   搬出这种理由,苏承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闭着眼睛沉默片刻,又将尉迟秋压回墙角:“那再亲亲。”又是吻个天昏地暗。      ☆、十九   夜已经很深了,早就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桃花镇虽然并没有严格的晚上不许外出的规矩,但深夜依然也有乡勇组成的巡夜人轮班巡视。巡夜人两人一组,提着灯笼沿着镇里的道路,大约半个时辰能把所有地方走遍。   苏承靖和尉迟秋在墙角厮磨良久,一时忘情,巡夜人已经巡到附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巡夜人就只觉得墙角两个影子站在那里,还发出低微的声响,灯笼微弱的光芒又照不清楚,只得壮着胆子大喝一声:“什么人!”   一阵沉默。苏承靖是一动也不敢动了,尉迟秋掐着掌心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巡夜人等得不耐,骂道:“三更半夜,是人还是鬼!呸,老子还怕了你的邪?”   尉迟秋瞟了苏承靖一眼,忍着笑回答:“老钟叔……是我,我是阿秋。”   “阿秋啊?”老钟叔松了一口气,提着灯笼走近照了照,尉迟秋赶忙推开苏承靖,“真是阿秋啊,你没在徐镇长家住着啊,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头?”   “散了席回家呢,家里都打点好了,”桃花镇上人人几乎都互相认识,而尉迟秋更是全镇的宠儿,“我朋友喝的有点多,我们……休息一下,吹吹风。”   “喝多了啊?”老钟叔又去照苏承靖,“哎,又给灌了桃花劫吧,要不要老钟叔送你们回去?夜里凉,你们别冻坏了?”   尉迟秋生怕老钟叔再走近,他和苏承靖现在均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不用了,老钟叔你继续巡夜,我们这就回去了,回去了。”说罢牵起苏承靖的手就跑了。   老钟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唉,年轻人……”   两人一路飞奔回尉迟宅,进了门就是一阵大笑。苏承靖蓦得打横抱起尉迟秋,连着转了好几个圈,转得他自己都有些晕了,才停下来,低下头道:“搂着我的脖子。”   尉迟秋依言而行,苏承靖又问:“今晚咱们睡哪儿?”   因为安延恒醉了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偌大的尉迟宅子一个人都没有,黑魆魆空荡荡的。虽然已经提前预备好了给苏承靖的客房,尉迟秋也不乐意去找了,而且听苏承靖的意思,今夜铁定是不肯分开了。“前面,直走到底,左拐,那是我的房间。”   两人懒得点灯,摸黑进了屋,一路低低私语着,最后抱着在床上滚作一团,亲热许久,才相拥睡去。   苏承靖一直到睡到第二日午后,实在是饥肠辘辘才肯醒来。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尉迟秋早已不见踪影。他呆呆想了一阵,索性翻身下床,整理好衣衫推门而出。   屋外阳光大好,空气清新,苏承靖不但没有宿醉后的头疼难受,反倒觉得神清气爽,脑中一片清明。   昨夜里黑乎乎的不觉得,此刻边走边看,苏承靖才看清这整个尉迟宅子的布局。宅子虽然不小,但是整体的修筑并不是十分精致,带着乡野特有的粗犷风情。整个宅子只有前后两院,后院除了尉迟秋的主卧,剩下几间客房、厨房、柴房,还有书房零星分布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布局。与前院相隔开的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堂屋的修筑和大冕中原人的风格完全不同,整个屋子被称重的柱子稍稍抬高离地面,在对着前院的方向,屋檐延伸出很长的一段距离,檐下修着一条木制的连廊。   坐在连廊上正好可以看见整个前院,前院也没有种植什么奇花异草,只有几株桃花。此间已经入夏,桃花早已谢尽,然而想必春景定是十分动人。尉迟秋在连廊上准备了坐垫和茶具,半倚在柱子上饮着茶,微微低垂着眉眼,睫毛颤抖,轻易撩拨了苏承靖的心弦。   “阿秋。”苏承靖上前在尉迟秋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碧如洗的天空万里无云,偶尔有飞鸟划过,不留半点痕迹,只让人觉得云淡风轻,岁月静好。   尉迟秋放下茶盏,轻笑出声:“公子睡醒了?”微微提高声音道,“叶嫂,拿些包子来。”又转回望着苏承靖,“公子饿了吧,叶嫂做了包子。”   “叶嫂是谁?”苏承靖随意地问着。   “从前就在我家里做事的,我这次回来,小安叫她回来照顾我们的饮食。叶嫂做饭可好吃了,公子可以尝尝。”   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婶子从后面厨房端了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出来,脚步飞快地送到两人面前,她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笑呵呵地打量着苏承靖:“阿秋,这是你朋友呀,长得可真俊哩。”   苏承靖虽然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还是恪守礼仪向叶婶拱手致谢:“多谢叶嫂夸奖。”尉迟秋笑着拿了一个包子塞在他手里,“快点吃吧。叶嫂可是这桃花镇的第一大媒,说你俊可是有一个镇的姑娘等着呢。”   苏承靖咬了一口包子,肉馅的,味道真不错。努力咽下去之后,才肯开口说话:“那可只能敬谢叶嫂的好意了,我……”他忽然凝视着尉迟秋,意味深长地说道,“已经订过婚盟。”   叶嫂也是个识趣的,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这镇上的姑娘等着阿秋你的更多。不说这个,阿秋,苏公子,你们晚上想吃啥,叶嫂给你们做。”   尉迟秋想了想道:“熬点小米粥再做两个小菜吧,对了,晚上有四个人吃,多做一些。”   叶嫂答应着去了,苏承靖吃完包子,喝了口茶水压了压,让食物咽尽。“四个人?安延恒也过来吗?”   “叶嫂不在这吃,”尉迟秋递了布巾给苏承靖擦嘴,犹豫了一下,道,“这里,就不要让辰桦先生再做暗卫了吧?”   “他?”苏承靖微微皱眉,辰桦作为冷麒玉指定的暗卫,不仅仅承担着护卫工作,也是苏承靖与冷麒玉联络的中转,“阿秋见过他了?”   尉迟秋点点头:“桃花镇总共那么大的地方,他一个外乡人,要潜形匿迹不容易,不如就让他明着住进来,反正客房还有。”   尉迟秋故意不提联络的事,苏承靖也根本没打算瞒着他,两人之间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那也好,这样我也方便与皇叔的联系。”他拨动迅风鸣音召唤,“阿秋,我突然想到,我们……那辰桦就在附近,那岂不是都被他看了去?”   尉迟秋脸上一热,转头嗔道:“不与你说这些。”苏承靖就只是笑。   辰桦就在不远的地方隐匿,收到召唤很快就赶来了。苏承靖问了他关于兰绪的动向,又交代了他可直接出入尉迟宅,辰桦将冷麒玉传来的书信交给了苏承靖。   信上只有八个字:“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苏承靖见信,也就放下心来,又嘱咐了辰桦几句。   看着天色还早,尉迟秋起身伸了个懒腰,邀请苏承靖出门:“今日徐家祠堂分肉,镇上有个小集市,要不要去看看?”苏承靖自然乐意之至。   桃花镇的集市十分热闹,除了日常需要的物品,还有定期从宁州安州等地方过来货郎贩货,各种东西琳琅满目,尉迟秋带着苏承靖一路走一路逛过去,镇民们看到尉迟秋都分外热情,不停地打着招呼,各种小吃小玩意往两人怀里塞。   尉迟秋嘴巴甜,见人都是笑眯眯的,他又长得好看,十里乡亲的都对他喜欢得不得了,路上的姑娘也时不时多看他几眼,看到苏承靖时,也都抿嘴笑的高兴。   “你倒是受欢迎。”苏承靖压低声音在尉迟秋耳畔说道,既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你看那些女子,看到你时两眼都放光,恨不得立时拉你去拜堂成亲。”   尉迟秋知道苏承靖吃味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公子是怕她们抢了我去,还是怕我抢了她们去?”   知是玩笑话,苏承靖只能一笑了之,“也罢,明知我的意思,也不肯顺一顺我。”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忙跑去前面的货郎担上挑东西,好掩饰自己的尴尬。   尉迟秋跟着上去,见那货郎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木簪子骨头簪子之类的,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苏承靖见惯了好东西,倒是觉得这些乡野俗物新奇,挑个没完。“阿秋,你看这个好不好?”   那是一支打磨光滑的骨簪,乳白色的。大冕男子年满二十行成人礼,用簪束发。尉迟秋还是少年,未及束发。“公子喜欢这个?”   苏承靖在尉迟秋的头上比了比,骨簪虽然朴素,却更衬出尉迟秋的出尘清雅:“我先送你这一支,等回了京城再叫工匠特意为你打造一支好的。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带上。”   尉迟秋不由心绪涌动。成人礼是大冕男子最为重要的礼节,繁文缛节颇多,其中多数倚靠家族成礼。尉迟家人丁单薄,只留尉迟秋孑然一身,他早已忘了这些事情,然而苏承靖会记得,待他年满二十之日,也许诺亲手为他执礼。   “不,这支就好。”急急夺过那支骨簪,尉迟秋小心翼翼地将之收进怀中,仿佛在收拢一件稀世珍宝。“多谢公子。”   苏承靖神色微黯,默默付了钱,又拉着尉迟秋继续逛下去。尉迟秋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跟苏承靖有说有笑,指着各色东西向他解说,也见过许多街坊邻居。   最后逛到了徐家祠堂,徐家的大长孙,也是徐镇长的孙子徐顺儿正在祠堂门口分肉,镇民们有序地排着,里外三层将他围在中间,一片欢声笑语。   尉迟秋解释道:“徐家是桃花镇第一户,这镇上起码有三成人都姓徐,所以这徐家祠堂在这里,徐家也世世代代都为桃花镇的镇长。徐顺儿天性聪颖,父亲早逝,由祖父一手带大,也是公认的桃花镇下一任镇长。”   苏承靖伸着脖子看,那徐顺儿就是昨日镇口那少年人,跟尉迟秋其实差不多大的年纪,身板结实,两眼炯炯有神。他立在人群中央,上来一个人,他看一眼,便清清楚楚地报了个数,旁边的人立刻切猪肉,上称,用油纸包起。有人喜欢下水耳朵之类的,他也酌情分配着,一丝不错,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为何要分猪肉,是有什么节日吗?”   “天潢贵胄驾临桃花镇,算不算节日?”尉迟秋道,“这小镇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昨日我回来,你又来做客,徐爷爷不是宴请了镇里德高望重的亲朋么,他又让人多宰了几口猪,每家每户都分一些,也算是同享了昨日的宴席。”   苏承靖惊叹道:“你回来一趟就要全镇同庆,这可跟我父皇过寿诞的排场相比了。”   尉迟秋无奈解释道:“哪有,不过是大家凑一起乐呵乐呵,我自幼得镇上人疼爱,我回来,他们也高兴。”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尉迟家虽是后来迁居于此,与镇上的人也一直都相处和睦,加上先祖曾经解救过桃花镇的灭顶之灾,所以镇上的人对我尉迟家也多了几分好感,说起来,我也是托了先祖的庇护。”   苏承靖仔细端详着尉迟秋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眼角的泪痣,嗤笑一声道:“哪有,我看他们也和我一样,像阿秋这般的,怎么能不喜欢?”   “你!”大庭广众之下的情话,尉迟秋心里受用,脸面上却挺不过去,更何况周围都是乡亲,刚要避开,那边有分完肉的镇民走过来,看见尉迟秋就嚷开了,“啊哟,这不是阿秋吗,也来啦?”   这么大嗓门的是顾叟,刚分了一副猪耳朵和一根猪尾巴,准备回家做下酒菜,高兴的很,指着苏承靖道:“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子,不错嘛,年轻人。”   苏承靖最喜欢这种听着颇有歧义的话,赶忙道:“在下苏靖,见过老伯。”   尉迟秋道:“顾伯是酿桃花酒的好手,昨日除了那坛桃花酿,其他都是顾伯酿的呢。”   “我跟你讲,镇长酿的酒太淡,只适合娘们喝,我们老爷们才不喝这么淡的酒,哎,对了,正好阿秋你过来,我也好少跑一趟,”顾叟仿佛才想起来,从背后的背篓里取出两小坛酒,递给尉迟秋,“给,顾伯今年新酿的桃花酿,绝对比镇长的好喝。”   “多谢顾伯。”尉迟秋习以为常,接了过来。苏承靖伸手想帮他提,却被顾叟打断,“等等,都说了桃花酿只能娘们喝,大老爷们,就得喝我的桃花劫,你等着,我来拿!”说罢又回头去背篓里取酒。   “这,阿秋他……”苏承靖不由看了尉迟秋几眼,尉迟秋只是笑着也不阻止,顾叟已经取了另两坛酒递给苏承靖,“啊,哦,我不是说阿秋是娘们……那个什么,阿秋他身体不好,喝点桃花酿免得伤身,你一个大老爷们,喝那个干啥,来这两坛桃花劫,拿好!”   苏承靖诺诺应着,不住地看尉迟秋,尉迟秋却是急了,忙道:“什么身体不好,只是小时候身子弱,早都过去的事了,顾伯还以为我才几岁呢,”他像是要掩饰什么,生硬地转口道,“好了好了,顾伯您老人家快些回去吧,这么热的天你的下酒菜可不能久放,快回去吧,啊?”   顾叟哎哟一声,边走边回头道:“阿秋有空来玩啊,酒管够,要喝就叫安家豆子来取啊,哎哟我得赶快回去卤猪耳朵,不说了走了啊。”   “顾伯慢走。”送走顾伯,苏承靖接过桃花酿,一手提着四坛子酒,哭笑不得,“说起来,安家豆子是谁?”   “恩?”尉迟秋笑笑道,“就是小安啊,贱名好养活,所以乳名就都是这些,他大哥的乳名叫瓜儿,还有他大哥的三个孩子,分别叫狗儿,猫儿和鸡儿,都是这样。”   苏承靖眼珠一转,忍笑问道:“那……阿秋的乳名是什么?”   “呃……”尉迟秋愣了愣,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我饿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刚才不是才吃了东西?”“我想喝小米粥……”   ……      ☆、二十   来帮忙为尉迟家修墓的都是桃花镇的镇民,平日里就要干农活,此时正值农忙的时节,地里头的活计很多,坟墓修缮工作进度自然很慢,中间赶上几次集体的抢收粮食的时候,甚至不得不暂时先停工。尉迟秋也不急,只是每隔两天去看看进度如何,苏承靖有时也会陪着去,但总只能在远处远远望一眼,未得到尉迟秋的允许,他不敢失了礼数。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眨眼十几天的功夫,日子过得分外清闲,冷麒玉一直都有书信传来,说是暂时对兰绪按兵不动,这叔侄间本就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苏承靖也干脆放下心来,只嘱咐辰桦密切注意冷麒玉和兰绪两边的消息,自己则一心一意陪着尉迟秋。   苏承靖很享受这段闲适美好的时光,白日里与尉迟秋并肩坐在连廊上,夜晚则相拥而眠。尉迟秋似乎很喜欢那道连廊,总是嘱咐叶嫂打扫干净,懒懒散散地,或让苏承靖枕在膝头午睡,或取了桃花酿一人一口喝得半醉,兴致来了便厮磨亲吻,缠绵良久。   有时候两人也会下棋。苏承靖自幼得国手指点,遍阅古今棋谱,他的棋艺好,一招一式都规规矩矩,下得谨慎而精细。尉迟秋则不同,他的棋路很野,看似没有什么章法,却又隐隐透出大家风范,有时出其不意便把苏承靖逼入死局。两人旗鼓相当,自然不会觉得无趣,有时你赢一子半子,有时和局,有时便输了半着,总有兴味。   只是苦了安延恒。他对琴棋书画是半点不通,更谈不上什么兴趣,那边苏承靖和尉迟秋一边眉目传情,一边一下棋便是几个时辰不动弹,他在一边无聊地打滚,辰桦又时常不在,他连个练武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安,你很热吗?”尉迟秋这次是先手,看来又得了先机,终于有闲心关心一下在一旁的安延恒。   这时候已经接近仲夏,天气越来越热,安延恒不拘小节,早就脱光了衣服打赤膊:“热,真他妈热,你们两个就不热?”   苏承靖和尉迟秋都穿的整整齐齐,连发丝都不乱。苏承靖扯了扯领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热,能如何?总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下脱了吧?”   “哪里有大庭广众?”虽然知道苏承靖只因自幼的教养才这般拘俗,安延恒也忍不住揶揄道,“不愧是皇子贵胄,这么多讲究。”   苏承靖眼睛一挑,瞟了安延恒一眼:“安家豆子,话不能乱说。”   安延恒嚯得跳起来,问尉迟秋:“尉迟你告诉他的?”尉迟秋摇了摇头,“哼,算了算了……嘿,对了,这日子瓜该熟了,我去老丁头家地里偷两个来。”   尉迟秋噗嗤笑出声道:“你还偷,小心又被丁老伯吊起来打。”   “他现在可追不上我了,”安延恒拍拍手,得意的神情带着几分孩子气,“他的瓜不错,尉迟你等着,我给你偷个最大的来。”   苏承靖讶然:“这……为何要用偷的?”   安延恒笑道:“你不知道,这偷来瓜,比较甜。”   “啊?”   尉迟秋笑着解释道:“公子别听他胡说了,大家都是玩笑罢了。镇里各家的蔬菜果子种了出来,孩子们都去偷摘过,总不过是幼童顽劣而已,大人们其实都心照不宣的,只当做是个游戏,到了年关互相拜年时,领着孩子去各家磕个头说一声,也就是了。也有像丁老伯那样较真的,抓住了就吊在房梁上打一顿,大人知道自家孩子不好,也只能给丁老伯陪个笑脸过去算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看了安延恒一眼,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见过安延恒这般孩子心性,有些好笑,“现在的小安再被吊在房梁上,我倒是想去看看了。”   “哼,他现在能吊得动我再说!”想起往事,安延恒依旧忿忿不平,看苏承靖一脸新鲜地看着尉迟秋,他忽然想起来,道,“苏公子可不知道,当年我是和尉迟一起去偷瓜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学武,老丁头一手一个把我们给逮着了。”   苏承靖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尉迟秋:“哈哈哈,阿秋,阿秋你居然去偷过瓜。”   尉迟秋面不改色,还未忘了两人在下棋,一子落下,轻飘飘道:“偷过,给小安放风呢。”   “那也被吊在房梁上打了?”   安延恒更是不忿:“你可别提了,那老丁头心偏的,我被吊在房梁上打,他给尉迟抱怀里,亲自切了瓜一口一口地喂哟,大家都是偷瓜,就因为尉迟长得好看,他就这般待遇!”   尉迟秋微微挑眉,问:“怎么你很希望我也被吊起来打?”   “你,我?”安延恒一时语塞,想了想好像这块上自己是说不过尉迟秋的,甩手就走,“不与你说了,我去偷瓜,我找狗儿鸡儿一起去,你们先玩吧。”   苏承靖托腮看着尉迟秋,回味着安延恒刚才的话,忍不住嘿嘿地笑:“哈,我家阿秋从小就长得好看惹人疼爱,我果然得当心别人觊觎啊。”   “小安说着玩而已,他会给丁老伯钱的,只是也许是偷偷给。”尉迟秋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抬头与苏承靖对视着,忍俊不禁,“以及,公子,你又输了。”   “啊!”苏承靖赶忙低头看棋盘,果然他已无路可走,再次进入死局。数子完毕,这回输了起码三子,不由有些闷气,顺手拂乱棋局,“罢了,不玩了。”   尉迟秋低头浅笑:“公子生气了?”   苏承靖仰头看天,半晌,忽然又回转过来,对尉迟秋道:“阿秋,这儿可有琴?”   “琴?”尉迟秋道,“公子想要抚琴?”   苏承靖点了点头:“我的琴没有带来。啊,没有就算了,只是突然兴起而已。”   尉迟秋想了想:“书房里好像有一张古琴,是先祖所留,只是久未弹过,不知还能不能用。”   “你先祖的琴?那我定要看一看!”两人相携着起身,去了后院的书房。   书房一直锁着,很久无人进出,整个屋子已经落了一层灰。尉迟秋从箱子里找出那张古琴,小心翼翼地抱到苏承靖跟前,“我家后来几代都不怎么通音律,这琴也就一直收在箱子里,我祖父和父亲还有我都常常外出游历,也没怎么打理过这里。”苏承靖是爱琴之人,尉迟秋生怕他介意自家如此糟蹋古琴。   苏承靖点点头,并不在意,接过琴便拉着尉迟秋回连廊,借着阳光细细观摩古琴。琴身是用桐木制成的,上面镶着几处玉石的纹饰,琴弦是冰蝉丝线混着韧性极好的材料所做,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这琴虽然年代久远,又不曾细心保养,却依然完好如初,苏承靖轻轻拨弦,琴声如碎玉,音调只是些微偏差。   “好琴。”苏承靖赞道,说罢把琴翻转过来寻找背后的铭文,“岁月?”   尉迟秋不懂琴道,只是在旁看着,解释道:“这两个字一直都在,大约是琴的名字?”   苏承靖笑道:“我的好阿秋,你尉迟家真是暴殄天物,岁月琴乃是当年华倾天下的琴仙人简素衣的爱琴,流落你先祖手里倒也正常。此琴看起来朴素,却是可称当世第一宝琴。”他无不羡慕地抚摸着岁月琴,琴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也让他细细摩挲良久。   尉迟秋看在眼中,轻叹道:“宝剑赠英雄,名琴也须识琴之人,公子既是此琴知音,那这琴便赠予公子吧。”   岁月琴于尉迟秋来说算得上是传家之宝,苏承靖虽微微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推辞,只是蓦然起身,抱着琴对着身后的尉迟宅子拜了一拜,算是全了对尉迟家列祖列宗的礼数,而后重新坐下,指尖拨过琴弦,落下细碎的声音。   “苏承靖,必不负尉迟秋美意。”不负此琴,亦不负此情。   微微偏头侧耳,苏承靖轻车熟路地调好了琴弦的松紧,听着琴音再无偏差,他深深地望了尉迟秋一眼,凝眸时,忽然莞尔,弦歌轻扬。   琴声清越,是再熟悉不过的曲调。尉迟秋静静地看着苏承靖,这是他唯一会弹的曲子,他从小听到大,在望仙楼上的乐师也弹过无数次,在顺江南下的途中,苏承靖也在船上弹过,但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次,如同此刻的琴音这般宛转动情。   凤凰引。   苏承靖的琴艺且不必说,而将身心赋予此琴此曲,只为了尉迟秋一人,奏如斯动人之情。四目相对,苏承靖眼中的爱意,无尽无涯,俱都表露无遗。   尉迟秋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而后转身而去。   苏承靖的琴声并未中断,只是渐渐低沉,如同他慢慢紧锁的眉,片刻,他似乎明了了尉迟秋的心意,附和着曲调,琴声在最低谷的时候,忽而转入高亢,直入云霄破月。   同一时刻,一袭白衣,飘然落于前院桃树之下。   尉迟秋衣袂如雪,手中的正是那柄描金的折扇,扇面打开半遮玉颜,随着琴音起伏,惊动四方的扇舞就在这乡野小院中再现尘寰。   这亦是只为苏承靖一人的扇舞。折扇缓缓阖闭,露出尉迟秋如玉的容颜,这一次,他未施粉黛,亦没有广袖翩跹,不是望仙楼上为俗人众生起舞的临扇公子,亦不是船上那个带着假面虚实莫测的尉迟秋,只是那个原原本本,带着泪痣的美丽少年,微笑着唤一声“公子”的,只属于苏承靖的阿秋。   一人抚琴,一人翩翩起舞,琴音绝代,扇舞风华,回眸一瞬,两人眼中唯有对方的身影深深铭刻,似天地倾覆亦无悔。   曾许年少风流,笑语红尘相误。   弦歌轻扬,扇舞流芳,莫问今朝流年度。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   直至琴音绝,扇舞亦翩然而止。      ☆、二十一   时维仲夏,酷暑袭人,天气一日比一日更为炎热。   到了这个时节,苏承靖实在热得有些耐受不住。从前在京城也好,在边关军营也好,他作为皇子,少不了那份冰例,由内务司统一奉过冰块解暑。而这桃花镇乡野的地方,连个冰窖都不曾有,前几日安延恒偷来的西瓜,也都是吊在井水里微微冰过便凑合吃了。   镇上的汉子们耐不住热的,都打着赤膊就敢出门闲逛,可苏承靖毕竟从小接受的教养不同,即便热得汗流浃背,终究也不敢这般豪放。尉迟秋心疼苏承靖,吩咐叶嫂每日煮些绿豆汤红豆汤什么的放凉了喝,又给苏承靖的房中换了竹席竹帘,两人也不再相拥同宿,有空的时候尉迟秋给苏承靖打扇,多少消解些暑意。   太阳火辣辣得照着大地,热浪使得院中的桃树都有些恍惚晃眼。尉迟秋轻轻扇着扇子,扇出的风也是热呼呼的,扑在苏承靖的身上。   苏承靖只穿了最薄的单衣,高高挽起了袖子,不停用帕子沾了水抹着自己和尉迟秋的脸和脖子。尉迟秋也热得脸上发红,汗水凝在他白皙的额头上,打湿了他的长发,发丝一缕一缕地贴着他的脸颊。可是即使热成这样,尉迟秋依然穿戴整齐,纹丝不乱。   “阿秋,别扇了,歇着别动吧,看你热的。”尉迟秋尚未束发,如瀑的青丝就那么披散在身上,连看起来都觉得热。苏承靖疼惜地按下扇子,伸手挑起那长发,用手指仔细拨拢,“那支簪子呢,我给你挽起来。”   尉迟秋心念一动,微微垂下眼睑,片刻,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簪子:“嗯。对不起公子,今年气候有些反常,桃花镇异常炎热,倒让公子跟着受罪了。”   苏承靖挽发的手艺实在稀疏平常,只能勉强束在一起,用簪子固定,周围落下不少碎发,“倒不单单是热,而是闷了点,感觉快喘不过气来。”   “往年夏天都要下雨的,今年不知为何拖到现在。”尉迟秋看了看天,艳丽的阳光仿佛一点都不吝惜热量,要把大地都晒化了。他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被苏承靖盘得有些凌乱,但他依然很高兴,“公子,不如出去走走吧?”   “这么热还出去?”   尉迟秋笑道:“这镇子后面有山林,林子里树影阴翳,应该会凉快些,林子后头有个水潭,水潭上面有个瀑布,那里也可以消消暑。”   “还有这等好地方,那我们去看看?”   说走就走,两人也不多做收拾,直接拿水抹了把脸,便相携着出门了。绕过市集直接往瀑布那边的山林转过去,说来也是稀奇,两人刚出门没多久,天空中便有了几片云,偶尔遮一下烈阳,至少没有被一直晒得那么热了。   也许是树木葱茏的关系,山林里比市镇凉快很多,郁郁葱葱的树叶漏下细碎的光影,热风也被消弭成了微凉的山风,很是舒服宜人。   “早知道有这好地方,阿秋你该早点带我来的,我晚上就住这山林里好了。”苏承靖异常愉快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清爽,“可比镇上舒服多了。”   尉迟秋一步不离地紧跟着苏承靖,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道,“晚上可不能住这儿,这镇子以外的山林都有野兽出没,猎人也在这儿做了陷阱,公子不怕半夜被狼叼了去?”   “狼?”苏承靖深吸了一口气,满满全是草木的生腥气息。“狼算什么,当初跟皇叔在军营,边关那里不仅有狼,还有老虎和熊,我和安玥还打过一只黑熊。”   “哦?我倒是没见过熊,听闻皇家狩苑内也有放养豺狼虎豹熊的,”尉迟秋听他说的兴起,也附和着问道,“公子可曾猎过?”   苏承靖撇撇嘴道:“狩苑内那些都是被人驯养过的,没什么意思,我和安玥打的那头可是在野树林里的正经野黑熊,我还被他挠了一爪子,要不是二哥及时赶到,我和安玥可就……”说到最后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连忙转换话题,“这里可真好,怕野兽和陷阱的话,不如在这林子里造一间院子住,也不错。”   踩在山林厚厚的落叶枯枝上有沙沙的响声,和着两人的脚步,如同有节奏韵律的乐曲。尉迟秋看了看周围,从一株树上踩了野果子下来,用袖子擦净递给了苏承靖:“想的倒是好,可惜这里没什么好工匠,要修一座令公子满意的宅院,恐怕起码得要一年半载。”   野果子红红圆圆的,看起来鲜润可爱。苏承靖咬了一口,又递给尉迟秋咬,“那有什么,回头我叫京城里的工匠来造,嗯,咱们造一间大的宅院,和你家那个祖宅差不多的,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住一辈子!”   “一辈子……”尉迟秋怦然心动,望着苏承靖的脸出了神。这山野间的闲适生活太过美好,竟至于让他迷惘了本心,仿佛世外红尘一切烦恼都已忘怀。可此时此刻,苏承靖偶然的一句话,却让他悚然,呆立片刻后,他忽然转为忧伤,“公子,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苏承靖握住尉迟秋的手,掌心的热度像是火焰在燃烧,他急切地想要表明自己的心意,“阿秋,我从来都是认真的,以后,你要是不喜欢和我回京城,那我们就在这里住,隐居,反正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这一直是尉迟秋的心结。身为同性,无法像普通夫妇一般昭告天下拜祭天地,世俗的眼光,苏承靖身为皇子的身份,无法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宿命,一切一切,在尉迟秋的祖先身上便印证过一回的悲剧,即使尉迟秋情深似海,却终究害怕这样命运的再次轮回。苏承靖抚摸着尉迟秋的脸,轻声道:“你放心,阿秋,待兰绪事了,我便与你结秦晋之好,即使父皇皇叔不允,我亦不惜违逆,我与你已有巫山之约,我……我绝不会负你。”   尉迟秋缓缓垂下眼睛,不让苏承靖看清楚他的表情,他低声苦笑道:“公子错了,”摇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我非女子,哪有什么巫山之约秦晋之好,公子……不……三殿下……尉迟秋何德何能,要你倾尽所有来相守?”   苏承靖急道:“那……那有什么,你不是也……也喜欢我吗?”此时天地无言,唯有彼此,苏承靖在无所顾忌,直白无误地说道,“我不傻,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既然两情相悦,自然就要相守一生,不,生生世世!”   尉迟秋紧锁眉间,并没有说话。苏承靖见状,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继续道:“阿秋,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不想问,也不想猜,若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缠绵的吻,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尉迟秋的唇,如同有毒的藤蔓般缠绕而上,带着致命的蛊惑。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击溃尉迟秋防线的办法,他只是微微颤抖了几下,便让苏承靖长驱直入,唇齿纠缠,互相索取着热烈的激情。   尉迟秋喘息着问苏承靖:“公子……承靖……若我骗你呢?”   “你骗我……哈,”苏承靖笑着抚摸尉迟秋的脸颊,捏了捏他的鼻子,“赔上你自己来骗我,那我也不亏了。”再度吻得尉迟秋几乎喘不过气来。   吮够了属于尉迟秋的气息,苏承靖在邪火被挑得无法收拾之前及时收手了,毕竟这荒山野地的,他也不好意思在这个地方让欲望占据理智,只等到尉迟秋软倒在自己怀中,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凝视着双颊通红的爱人。   “阿秋……”   尉迟秋别过脸,眼中一闪而逝的悲伤让苏承靖既是不解又是心疼。“公子,我……”他欲言又止,想把真相和盘托出,又犹豫着害怕正视这个问题,纠结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道,“其实,我……”   苏承靖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用手指抵住尉迟秋的嘴唇,侧耳细听:“嘘……阿秋,你听,什么声音?”   寂静的山林里传来若隐若现的水声,其实这声音一直有,只是两人都没有在意。尉迟秋知道这是故意给自己台阶下,感动于苏承靖的心意,急道:“苏……”   “好像是瀑布的声音。”苏承靖拍拍尉迟秋的脸颊,笑道,“以后再说吧,我们去瀑布那里凉快凉快,走,你带路。”   尉迟秋咬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苏承靖一如往常牵着他的手,半拉半抱着他循着水声走去:“阿秋,你好像轻了,是不是天热了你吃的少了。”   “嗯……”尉迟秋深深叹了口气,暗中握拳,或许真的还不是时候吧,他将心底的那股冲破理智而来的冲动压抑下去,重新构筑起与苏承靖的心防,“让公子见笑了。”   水声越来越响,转过山林之后又走了一小段路,绕过山壁,一道飞瀑飞流直下,蓦然映入眼帘。瀑布下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瀑布落到潭中的地方水花四溅,在阳光下霎是好看。   苏承靖惊叹不已,刚要走近,却见忽然谭中水花翻腾而起,和着欢声笑语,有人影从水底钻出来。   苏承靖一时不查,唬得向后退了几步,尉迟秋笑着牵他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中巨石,石头后面露出一个三个小脑袋,向他笑的欢快:“是狗儿猫儿和鸡儿,还有……”苏承靖定睛看去,才发现是脱得只剩裤衩子的安延恒。   安延恒带着三个孩子在水底捞螺蛳,他和狗儿鸡儿脱光了顺便游泳,猫儿是女孩子,只是穿了脱了鞋子蹲在石头上洗洗脚丫子,因为安延恒说有人来了,才都躲到石头后面。   苏承靖眼角微微抽动:“吓我一跳,你们玩便玩了,干嘛躲着突然出现。”   安延恒这些日子早就跟苏承靖混得熟稔,早忘了他的皇子身份,只当是好友,听他这么说便忍不住揶揄:“小孩子能怎么躲,你连这有四个大活人都没发现,这功夫水平可是有些丢人了。”   苏承靖道:“水声那么大,我一时,一时疏忽了而已,是吧阿秋?”虽然以自己的武功的确没有觉察,但想到刚才在树林中的情形,他肯定尉迟秋其实也没有注意。   尉迟秋含笑道:“反正也不是外人,小安从小就喜欢来这儿玩。”   安延恒嘿嘿笑了笑,把手中摸的几个螺蛳扔到猫儿的小篮子里,拍着水调笑道:“天气这么热,你们倒是好兴致,不下来凉快凉快?”   苏承靖早就羡慕得不行,拉着尉迟秋走近水潭边,潭边水势较缓,清澈的水底长着细软的青苔,还有螺蛳在一抖一抖地动。他从前都是在皇家修的御园中戏水玩耍的,那种浴池都是白玉砌成兰汤入浴,四周用屏风围着,哪有这般质朴可爱的天然之趣。   “阿秋,我们也下去吧?”兴致来了,苏承靖高兴地像个孩子,挽起裤腿袖管,撩了一些水在手心,果然清凉无比,“好不好?”   尉迟秋莞尔道:“你下去玩吧,我……我就算了。”说罢,像是心虚一般正了正衣襟。   苏承靖不由起了好奇,尉迟秋似乎十分排斥在他面前□□身体,哪怕那次在客栈迷情一夜,也是执着于不许褪去衣物,至于后来的日子他们哪怕一同起居,尉迟秋也一直是和衣而眠,沐浴之时是决不允许自己看见。以前苏承靖只当是尉迟秋害羞而已,可是细细想来,两人都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何况尉迟秋对于安延恒的裸身赤膊也并未有所回避。“阿秋怕水吗?这水最多也就齐腰,没关系的。”   尉迟秋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弄湿。”   “这样啊?”苏承靖忍不住有些恶作剧的念头,缓缓退到尉迟秋身后,小心翼翼地道,“我一个人下去玩多没意思,阿秋不陪我吗?”   尉迟秋笑着道:“小安不是在吗?”   “哎,阿秋你看那是什么!”   苏承靖猝然发难,想趁着尉迟秋不注意将他推入水中,谁知道尉迟秋早就有了防备,轻巧地一个旋身躲开,苏承靖重心不稳,不由向前俯扑,尉迟秋见势偷偷伸腿勾了苏承靖一脚,苏承靖趔趄几步,“哗啦”一声落入水中,水波巨震,霎时间就成了落汤鸡。   安延恒和几个孩子笑作一团,谁都没有伸手扶一把的意思,苏承靖扑腾着勉强站稳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睛看去,才发现尉迟秋稳稳地站在水潭边上,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忍俊不禁。“阿秋,你!”   尉迟秋蹲下来,强忍着笑意道:“我身上有毒,不好下水,公子还是和小安玩吧。”   苏承靖怎么肯依,计上心来,向尉迟秋伸出手:“阿秋,拉我上去。”   尉迟秋知他想拉自己下水,笑着避开道:“水不深,还请公子自己上岸。”   “这……”一计不成还有一计,苏承靖迅速低头,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玉坠,握在掌心递给尉迟秋,“那……我这玉坠子价值千金,怕被水里的石头碰坏了,你帮我拿着保管。”他紧攥着玉坠上的绳子,就怕尉迟秋不把手伸过来,他自信只要抓到尉迟秋,凭体力他绝对可以让尉迟秋也下水来。   尉迟秋抿嘴,横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憋笑憋得忍不住低到水里去的安延恒,终于还是去接那玉坠,苏承靖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谁知刚捉住尉迟秋的手,那手就如蛇一般灵活柔韧,他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阵酥麻,下意识地缩手,玉坠已然交接给了尉迟秋。   尉迟秋给安延恒使了个眼色,又对苏承靖道:“公子,刚才那招叫分筋错骨,若你被人制住,用这招就可以反制,要是下手重些,是能把整个手腕都卸下来的。”他的语气软软柔柔的,却着实听得苏承靖打了个冷战,暗想自己怎么就忘了自家阿秋好歹也是个武林高手。   “小安,你照顾好公子,我去树荫下坐坐。”尉迟秋交代了安延恒,便再也不睬苏承靖,施施然起身向不远处的树下走去,盘腿静坐。   苏承靖一时惘然,想上岸去追,后头狗儿鸡儿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衣角,嘻嘻哈哈地向他泼水:“苏大哥苏大哥,我们来摸螺蛳,猫儿那有一篮子了,拿回去煮了可好吃了。”“苏大哥,我们去瀑布下面冲水,可舒服了,走吧走吧。”被两个孩子拉走,再回头看时,尉迟秋已经阖上眼眸,在树下小憩。   太阳渐渐消失了踪影,好像就过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尉迟秋抬头看了看天空,其实并不是天色已晚,而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日影。他看了一阵,云层越来越厚,隐隐有闷雷滚动。   尉迟秋站了起来,向仍在水潭中玩得兴起的诸人喊道:“公子,小安,回家了。”   安延恒也看了看天色,对苏承靖道:“快要下雨了,是该回去了。”回头催促狗儿鸡儿上岸。苏承靖“啊?”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却见远处尉迟秋已经转身要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岸,追了过去。   “哎,等……等我一下哎?”安延恒要顾着三个孩子,慢了几步,苏承靖追到尉迟秋身边,想去拉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浑身湿透,便不敢造次了,“阿秋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回去。”   尉迟秋点了点头,主动牵住苏承靖的手,但并没过多靠近:“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因为快要下雨,尉迟秋走得有些急,苏承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疑惑道:“阿秋为何这么怕水?”   “谁说我怕水?”尉迟秋奇道,然而走了一阵,他又忽然转了口风,“好吧,就当我怕水。”   两人刚回到尉迟宅中,大雨倾盆而下。      ☆、二十二   这场雨下得有些不同寻常,连绵的暴雨洗刷着之前的酷暑,连续下了十几日都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整个天地都被水雾蒙住,看不清晰。   潮湿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甚至屋子里阴暗的角落都长出一些颜色灰暗的菌子来了。按理说夏天的雨水不该这么连绵不绝,仿佛天上被砸开了一个窟窿,怎么也填补不上。   开始几日安延恒还每日来一趟说些镇上的事情,到后来雨一直停不了,安延恒也不再出现,尉迟秋的眉越锁越深,每日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乌云重重笼罩,压抑而隐隐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在想什么?”忍了许久,苏承靖终于还是主动问出口,从背后慢慢地抱住了尉迟秋,轻轻把呼吸喷薄在他的脖颈上,用手指圈着那些碎发,“阿秋,你心情不好?”   尉迟秋第一次露出了不耐的神情,甚至连苏承靖的举动也让他有些抗拒,偏头躲开,叹了口气道:“这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我总觉得心里发慌。”   苏承靖以为尉迟秋是怕水,不由有些失笑:“不要担心,下雨而已,阿秋你看,这十几天一直下雨,可不是凉快许多?”他将尉迟秋的身体掰过来面向自己,伸手抚慰那紧锁的眉,却在触及尉迟秋眼神的一刹那停住,“怎么了?”   尉迟秋神情低落,眼中更是显出陌生的寒意,愣了片刻,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神色转回柔和:“公子有所不知,往年这个时候也会下雨,但一般三五日即止,像这样连续下了十几日不止的,我从未见过,我怕……”   “你是担心雨势太大,耽搁了令尊墓地的修缮?”苏承靖生长于北方,并不理解尉迟秋的忧心,只是很久以前在书库中看过关于阴阳风水的古籍,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点合理,“还是……那里地势低,你怕浸水?要不,我们去那里看一看?”   尉迟秋摇了摇头:“墓地风水都有讲究,不必担心,而且我们去了也没什么用,”他低头,咬了咬唇,道,“我担心的是,整个桃花镇。”   “什么?”苏承靖不解。   “桃花镇乃是依着山坳所建,公子应当知道,山坳地势比较低,若用比喻,就如同一个水盆。”尉迟秋指着远处不甚清晰的山脉,大概比划了一下,“平时自然没事,但是雨水过多,山上水势太大,便有可能形成山洪,山洪夹杂着泥沙顺势而下,一瞬间便能毁了整个桃花镇。”   苏承靖微微变色:“那,那可如何是好?山上就没有其他泄洪的通道?”   “自然有。”尉迟秋点头道,“每年都要下雨,桃花镇当然也有自己的应对,那就是在山上修筑了蓄水的地方和排洪的通道,每年雨季,镇里的青年就会组织起来,停下一切手头活计,上山保证山洪不会威胁桃花镇。你看小安之前每日来,就是跟我说这事,但他这几日没有来,我便开始担心。要知道那蓄水和排洪的工事是按照往年常例的雨量修筑的,可今年这雨下了这么久都不停,我实在是担心,万一那工事抵挡不住,那……”   “不会的不会的,”苏承靖赶忙打断尉迟秋,安慰道,“哪有那么巧,我虽不懂修筑这些工事,但也听皇叔讲过,一旦开启泄洪的通道,任凭它下多久的雨,只要分流出去便无碍了。而且有小安在,他既然不来与你禀告,定是忙着看顾,也说明事情顺利。”   “希望如此。”尉迟秋虽然担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敷衍着苏承靖。   这种情况下,尉迟秋也没有什么心思与苏承靖玩笑对弈,思来想去,便回去书房炼制驱瘟除疫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苏承靖帮不上忙,便在一旁抚琴,弹些凝神静心的曲子,倒也安稳。   可第二天就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彼时苏承靖和尉迟秋正在书房里研究医道,尉迟秋想在药丸里新添一味药,正与苏承靖讨论着,安延恒直接闯了进来,连蓑衣都来不及脱。   书房里不能浸水,可安延恒也顾不得了,直接甩掉脸上的水看清楚屋内的情形,急道:“尉迟,不好了,出事了!”   尉迟秋微微变色,抢上前来:“怎么了?”苏承靖亦道,“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安延恒看了一眼苏承靖,拉着尉迟秋道:“尉迟你听我说,出了一些问题,桃花镇恐怕保不住了,你快带着苏公子走。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你不说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走?”尉迟秋略微想了想便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安延恒,“是不是蓄水堤坝出了问题,为何还不开闸泄洪?”   安延恒咬牙道:“是!尉迟,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你详细说!”尉迟秋焦急地催促道,苏承靖也在一旁帮腔,安延恒见两人刨根问底,也只能开口解释,“好吧,尉迟你知道,今年雨势不同以往,是我等始料未及的事。之前没有想到雨会一直不停,因为雨势太大,我们怕泄洪通道撑不住开大闸后的水流,所以一直只开着小闸泄水,本来水位并无危险,可是这一两日来水位突然暴涨,小闸泄水已经撑不住了,所以顺儿想开大闸泄水。可是刚才才发现,大闸的机关居然失效了。现在大闸打不开,水位越来越高,随时有可能决堤。   尉迟秋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表情,失声道:“机关怎么会失效,你们没有按月检修吗?”   “有,上个月顺儿才带人检查过,当时大闸开合都很正常。”安延恒也很懊恼,“现在水位一上来,却这么正好卡住了,真是倒霉!”   苏承靖在一旁听着也很着急,但依然马上握住尉迟秋的手给予其安慰,他想起从前在书库中看过的记载,问道:“机关失效,那此处可有火药?眼下非常时期,不如用火药炸开?”   安延恒摇头道:“这办法我们也想过,可是桃花镇的火药都被统一存放在仓库里,数量也不多,而且因为常年不用又连着下雨,现在火药都浸水受潮,没有用了。”   “这,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安延恒叹道:“现在别无他法,顺儿的意思,他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尽力去凿开堤坝,哪怕拼着一死,只要能破开一处,也就有了希望。同时派人来将镇上的老弱妇孺迁走,细软什么的都不带了,万一真的决堤,能逃一时是一时。”说着,他伸手去拉苏承靖和尉迟秋,“时间不多了,我们镇上的人逃不过也没办法,苏公子你不能死在这儿,你们两个会武功,现在走还能逃过一劫。”   “我怎么可能这么一走了之?”   “你是皇子,你出了事,我们活下来也难逃一死,何况你没有义务要陪着我们镇一起死。”   “这与我是皇子有何干系?我们……”   “别吵了!”尉迟秋忽然爆发,甩开了苏承靖和安延恒,“人力怎么可能破开那个堤坝?”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套束环,将自己的衣袖裤腿都收束起来,头发也用绳子绑起来,冷冷道,“我去看看。”说罢也不睬苏承靖和安延恒,一转身便冲入了雨幕之中。   “阿……阿秋!”苏承靖才反应过来,扑到门边,屋外水天一色,哪里还有尉迟秋的踪影?“这么大的雨,他……他不是怕水吗?”   苏承靖来不及细想,转身取了一把伞就追了出去。无奈雨势实在太大,那伞没走多久就被雨打得稀烂,完全没有任何用处。苏承靖索性扔了伞,执着地追着尉迟秋往山上去。   山路本就难走,眼下更是泥泞不堪,雨水落在脸上完全看不清前路,苏承靖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湿透又沾满泥水,狼狈不堪:“阿秋,阿秋,等等我啊。”虽然完全不识路,但凭着心中一念,苏承靖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着。   辰桦不在尉迟宅中,安延恒只好先交代了叶嫂,然后赶忙去追苏承靖。在半路找到了几乎要半趴在地上的苏承靖,安延恒将自己的蓑衣让给了他,并且拉着他一同上山。   山上原本有个天然蓄水的地方,人们将那里进行了改造,依势建造了整个工事。泄洪所用的一大一小两道闸口都用机关控制,机关设在蓄水堤坝不远处的一间小屋中。   因为徐镇长年事已高,这里由徐顺儿主事,此刻徐顺儿带着几个长辈一脸凝重,围着赶来的尉迟秋:“阿秋,你不快走上山来干啥?”   尉迟秋一言不发,去看那个失效了的机关。那机关与大闸相连,原本只要启动机关,大闸就能顺利打开,不知为何那用来启动机关的装置却无法使用,眼看着水就要漫上堤口,情势已经危如累卵。   “前几日这大闸就失效了吗?”尉迟秋一边研究,一边询问道,“开始下雨之后,便没有开过大闸?”   徐顺儿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不相符的沉重冷静,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能够淡定回应尉迟秋:“雨势太大随意开大闸也很危险,所以之前并未想到要开大闸,而且上个月检查之时大闸并无异样,唉,倒是我大意了。”   “你做的很好了,这是意外。”尉迟秋已经明白怎么回事,苦笑道,“这大闸的设计和小闸不同,下头还有一道中转的机关,原本那道机关在水上,想必是因为今年水太大,淹到水下去了,而且水中都是泥沙,估计是什么东西卡进中转机关里去,所以才会失效。”   苏承靖和安延恒也赶到了,恰好听见尉迟秋的解释,安延恒拍着额头道:“是了,这工事原本就是你尉迟家设计的,难怪你一看就知道了。”   徐顺儿也聪明,瞪了安延恒一眼道:“知道了又如何,难道现在下水去修?”他拉着尉迟秋道,“阿秋哥别说了,眼下这机关是靠不住了,我带人去破堤坝,你快跑。”   尉迟秋咬牙道:“那堤坝能不能破我会不知?何况即使能破,到时候水流暴冲,你们也是必死无疑。”   徐顺儿也急得直了眼,冲着尉迟秋喊道:“那还有什么办法?你知道现在水位多高?水再泄不下去恐怕一个时辰之后就撑不住了,你还跟我这儿纠结什么东西!”   尉迟秋咬得嘴唇都出了血,在这紧咬关头,他却泠泠微笑起来:“还有什么办法?那机关是我尉迟家修的,我自然有办法,我下水去便是。”   “不行!”苏承靖、安延恒和徐顺儿几乎异口同声咆哮道。   尉迟秋心中已有决断,哪里还顾得上三人反对,断然道:“没有什么不行的,顺儿,立刻把人撤到安全的地方去,小安,苏公子交给你了。”说罢转身要走。   苏承靖早就有了防备,扑上去便抱住了尉迟秋,“不行,阿秋,我不准你去!”   “放手!”尉迟秋挣扎,许是知道这件事的危险程度,他并没有很决绝地甩开苏承靖,“公子,事已至此,我们别无他法。”   安延恒闪身堵住大门,呸了一声道:“尉迟你别发疯,你看看这水,你下去有什么用!”徐顺儿亦道,“不错,阿秋哥你别傻,白白送死而已。”   尉迟秋哀然看着苏承靖,口中却安慰道:“放心,以我的水性和武功,我能潜到那个地方。”他顿了一顿,又道,“而且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处理那个机关。”   苏承靖紧紧抓住尉迟秋,生怕自己一松懈就会让他逃了去,哑声道:“就算你武功天下无双,就算你真的能解开机关,你也会死……不行,不行!阿秋,我不准你去!”   徐顺儿恨声道:“阿秋哥,要死也轮不上你,好,你告诉我机关在哪里,我亲自下去!”   安延恒亦抢上前道:“要你这小孩子做什么,尉迟,我去,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在场的镇民也纷纷请愿要自己下水,尉迟秋望着众人,只是摇头:“水下情形谁也不知,而且机关具体有什么问题,你们也应付不来的。”   “不要再管那机关了,火药……对了火药!”心乱如麻的苏承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喊道,“这里离安州很近,我叫辰桦去安州送火药过来!他轻功好,半天,最多半天就能送到,阿秋你等着!”苏承靖慌乱地去摸迅风鸣音,想要召唤辰桦。   “来不及了,这大堤最多再撑两个时辰。”尉迟秋按住苏承靖,“何况,要炸开这堤坝的火药数量,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够搬动的。”   苏承靖狂吼起来:“那又怎么样!让我眼睁睁看你去死?我做不到!”   “公子!”尉迟秋忽然暴喝一声,凝视着苏承靖的脸,他顾不上周围众人还在,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张脸,声音转为柔和,“公子,尉迟秋一人之命,和桃花镇一镇之命,如何取舍?”   “我!”苏承靖张口结舌,尉迟秋缓声道,“桃花镇面临灭顶之灾,尉迟秋怎可袖手旁观?今日今时换作公子,公子会如何选择?”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他们心里清楚,尉迟秋是现在唯一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希望,即使再不忍心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甚至连安延恒都没有立场再反对下去,只能默默让开一条道路。   苏承靖的理智也告诉了他答案,可是望着尉迟秋如春水般的眼眸,他无法放手:“尉迟秋……一定要这样吗?一定……”   尉迟秋笑着打断:“况且,我不一定会死呢,公子莫要小瞧了我。”他仰起脸,轻轻的吻,落在苏承靖的唇上。   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什么,亲眼看着两个男子亲昵拥吻,没有反对,更没有觉得不妥,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们静默地等待着也守护着这场诀别,更有人已经落下泪来。   “公子,保重。”   最后一句,尉迟秋将苏承靖推向安延恒,转身决然走入暴雨之中。      ☆、二十三   惊雷暴起,隆隆巨响震得人几乎心胆俱裂。   徐顺儿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紧紧握拳,喝道:“都打起精神来!听着,在这里的,超过三十岁的,立刻回镇上组织大家撤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剩下的人跟我去守着,半个时辰后,如果大闸机关还没开启,立刻继续破壁。”他要以防万一尉迟秋失败,还能再做玉石俱焚的一搏。   “啊!”苏承靖蓦然嘶吼出声,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撞开安延恒便冲了出去,向着尉迟秋离开的方向发足狂奔。   尉迟秋已经走上了堤坝,他的步子并不快,对这人世的不舍和留恋,连他尉迟秋也不能免俗,有些秘密也许会永远沉沦了,有些誓言也许永不会实现了,他轻声说着对不起,最后一次回望,大雨中他看不清山下的桃花镇,也看不清机关小屋,却猛然看见一个人影,以几乎癫狂的姿态向他奔来。   “阿秋!阿秋!”暴雨倾盆,苏承靖连滚带爬地扑向尉迟秋,一声一声狂喊着这个名字。一向注重仪表的天潢贵胄此刻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一念,任自己深陷于泥水污秽之中,嘶声叫喊,“阿秋,阿秋!”   “苏承靖……苏……”尉迟秋心如刀绞,看着那人狼狈不堪却依然不肯放弃,他想要狠心就此而去,又舍不得要再看一次,再看一眼……“公子!”终于还是无法就此割舍,尉迟秋大声回应着,忍不住张开双臂迎着苏承靖跑去。   再度紧紧相拥,苏承靖已几近狂乱,双手下了死力抓住尉迟秋,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顾不上雨水冲刷不歇,也不用分清哪里是尉迟秋的眼哪里是他的唇,苏承靖只是依凭着本能吻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一般。   尉迟秋觉得自己的肩骨都要被捏碎了,疼痛让他清醒,他勉强腾出手来,小心地拨开贴在苏承靖眼眉上的头发,将自己的唇贴在那混沌失神的眼眸上亲了下去,“公子,公子。”   苏承靖浑身发抖,抱着尉迟秋大喊:“阿秋,阿秋别丢下我!我求求你!”   “公子,对不起,公子对不起。”尉迟秋亦重复地喊着,明明彼此相互贴在一起,却像是要昭告天下,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都措手不及。   苏承靖拼命地摇着头,不想听尉迟秋任何话语,在他心中天地已然不存,他只知道他怀中的人即将失去,他无法阻止:“阿秋,尉迟秋,我爱你,我爱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尉迟秋亦拼命回应。两人陷入疯魔般互相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身体紧紧缠绕在一起,一边呼喊一边激烈地亲吻着对方。   天上又有惊雷震动,乌云滚滚,水位依然在上升,惊涛骇浪拍打着堤坝,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尉迟秋心绪狂乱,却被这惊雷炸醒,猛然回过神来,僵硬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面容。苏承靖英俊的脸孔满是污渍,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是一味癫狂无法解脱。   “苏承靖……我也爱你。”镇静下来之后,尉迟秋极轻声地说道。所有一切都忽然消散了,这一句话穿透各种声响传递到苏承靖的耳中,他怔怔地看着尉迟秋,尉迟秋忽然手腕轻颤,连点他几处穴道。苏承靖只觉得浑身酥麻,一时脱了力,连站都站不稳了,跌倒于泥泞之中。   “不,阿秋不要!”勉力挣扎着却也无能为力,苏承靖只能眼睁睁看着尉迟秋从自己怀中离开,忍着发麻的感觉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一支骨簪擦着他的指尖跌落在地,然后被泥水埋没。“阿秋……阿秋!”尉迟秋的身影越来越远,而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堤坝上。   “啊啊啊啊!!!!”苏承靖痛苦地狂吼,无法站稳,他便用爬的,指甲嵌进泥中,脸埋进泥水,浑身发麻爬不动,他便发狠咬自己的手臂,咬到出血,让疼痛刺激神经,一直爬到尉迟秋消失的地方,他伸头看下去,只见滔天洪流,巨浪翻腾,哪里还有尉迟秋的踪迹。   “尉迟秋,你好狠的心……”喃喃着,苏承靖就欲随之跃下。   幸好安延恒及时赶到,解开苏承靖身上的穴道,然后将他按在原处:“三殿下,你死了尉迟怎么办!”   “尉迟……尉迟……哈哈哈哈哈哈……”苏承靖仰天狂笑,指着漫天水浪吼道,“他在那里,哈哈哈,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安延恒甩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活下来,你死了要怎么办?他死了,也不会高兴你陪葬!”   “活?”苏承靖闭着眼摇头,“活?为什么……为什么要他去送死,为什么不是你,不是我,而偏偏是他!”   “三殿下!”   “你别叫我三殿下!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是个东西!”   “三殿下!”   “滚开!”   ……   两人激烈地对吼着,片刻之后,忽然脚下整个堤坝都震动起来。   安延恒脸色一变,喊道:“大闸开了!”他转头去看,苏承靖也急忙跟上去,震动不断持续,只见那滔滔洪水突然向下凹陷,接着在整个水域中心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巨响传来,水位突然急剧下降,所有的洪水打着转儿向漩涡中心退去,而在大闸的方向,洪水汇聚成一条滚滚洪流,如同困龙出渊,一泻而下奔腾不息。   在这样宏大的水势面前,尉迟秋就如同沧海一粟般渺小,即使他武功再高,都无法从这洪流中逃离出来,大闸开启时水流巨大的吸力,足矣摧毁一切,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尉迟秋。   “阿……秋……”苏承靖已经喊不出来了,低声喃喃,只是他很快又忽然有了力量,一把抓住安延恒道,“小安,小安快,顺着泄洪的路线,我们去找阿秋,快啊!”安延恒如梦初醒,拉着苏承靖就沿着泄洪的通道飞奔过去。   也许天也受到了感召,在洪流泄到安全水位以下时,连续下了十几日的暴雨竟然渐渐变小了,水势一下子便得到了控制,桃花镇得以存续。   可是尉迟秋却不知身在何方。   安延恒带着苏承靖沿着水流不停寻找,整个泄洪通道是规划好的,中途并没有阻碍,但是免不了乱石嶙峋,两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只期待着奇迹发生。   一路向下,由于坡度渐趋平缓和乱石的缓冲,水势渐渐变小,不再那么翻涌崩腾,泥沙一路沉积,水也不再那么浑浊污秽。   终于,他们在离堤坝数里以外的水流中发现了尉迟秋。尉迟秋被一处突兀的石壁挡住,没有再被水流冲下去。   “阿秋,是阿秋!”苏承靖发了疯一般冲了过去,扒开碎石,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尉迟秋,压入双手的重量让他感受到了找到尉迟秋的真实,但是触手而及的冰冷却让他害怕得心都要裂开。   雨还没有停歇,两人把尉迟秋抱到了最近的一间猎人用来中途休息的草棚,这才能够仔细检查他的情况。   “阿秋……”苏承靖痛彻心扉,他颤抖着抱紧尉迟秋,低声呼唤。尉迟秋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且已经气息全无。“阿秋!不,阿秋!”苏承靖几乎崩溃,拼命摇晃着怀里的人,“阿秋你醒来,醒来啊!”晃着,尉迟秋的口鼻中都沁出血来。   “你他妈走开!”安延恒也失了理智,一脚踹开苏承靖,将尉迟秋平放下来,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去摸他的脉搏,“不可能,不可能的……”   “怎么样?”苏承靖焦急地追问。   安延恒只愣了一下,立刻换了个姿势,用力按压尉迟秋的胸口,一边按一边向苏承靖喊:“快,按他的肚子,等他把水吐出来再渡气给他!”尉迟秋的肚子鼓起,直如孕妇怀妊五六个月的大小,苏承靖听安延恒地轻轻按了一下,手抖地厉害。安延恒喝道:“用力点,你这样他吐不出来!”   苏承靖一咬牙,狠心按了下去,尉迟秋的腹部微微陷下去一些,口角有水混着血一同溢出来。安延恒继续按压着尉迟秋胸口,同时空出一手微微托起他的脑袋,叫苏承靖继续用力。很快,尉迟秋吐出大团大团的浑浊的水,肚子也渐渐缩了下去,待水吐尽,竟又大口吐出鲜红的血来,触目惊心。   安延恒努力回忆着尉迟秋以前教过他的医术,想起怀里有着尉迟秋赠予他的据说有疗伤奇效的药丸,也不管这药能不能管溺水,叫苏承靖摸去给尉迟秋喂了一颗,然后又教苏承靖如何渡气。   幸好,苍天见怜,在安延恒和苏承靖两人的努力下,尉迟秋终于有了微弱的气息。   安延恒瘫倒在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按得双手麻痹,连撩一下挡住视线的头发都颤抖的厉害。苏承靖重新把尉迟秋抱进怀中,放声痛哭,一声声唤着:“阿秋……阿秋……”声音已经哑的听不出来了。   安延恒停歇了片刻,忽然又爬起来,把剩下的药丸一股脑给尉迟秋灌了下去,再次试探他的脉搏,虽然很弱很弱,还好终究一线不断,还有生命的气息。   “别哭了,”安延恒劝着苏承靖,扯了一片衣角替尉迟秋擦拭脸庞,“看看他的伤势。”   尉迟秋浑身满是污渍,衣服被碎石勾得破破烂烂,□□出来的地方几乎全是擦伤和淤青,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右手和左腿各有一处骨折,而肋骨至少断了三根,还好断裂的骨头没有扎入脏腑之中。然而,最让两人后怕的是尉迟秋后背的一处伤,锋利的碎石直接嵌进了血肉之中,又因为洪水的冲刷把血都冲没了,将碎石剜出来,竟能够看见森森白骨。也亏得尉迟秋早有准备,事先用内力封了一口气在心脉之中,才给自己留下了一线生机。   苏承靖几乎不敢再紧抱住尉迟秋,现在这具身体就如同只是被拼凑在一起,只要轻轻一碰,就有可能灰飞烟灭。   “尉迟还活着。”安延恒再一次确认一般地说道。   “阿秋还活着。”苏承靖点点头。   尉迟秋还活着。   好像只不过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从生离死别到劫后重逢,尉迟秋的声音还在耳畔,而现在他身受重伤,如同飘零秋风中的落叶,那么单薄无助。   可至少,他还活着。   苏承靖小心翼翼地跪在尉迟秋身边,捂住脸,只觉得好像已经蓦然千年。      ☆、二十四   云散雨歇,这场威胁桃花镇存亡的洪水危机终于过去。   徐顺儿带着青壮年继续顾守在蓄水大坝附近,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为防万一,还是要派人看护,等到水位降到安全范围以下,再派人去仔细检修两道闸门的问题。   桃花镇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只有尉迟秋还依然生死一线。   桃花镇本就是个荒僻小镇,镇上医术最高的人就是尉迟秋自己,此外还有三个半吊子的土郎中,跟着尉迟秋学了点皮毛的安延恒懂医术。   苏承靖火急火燎的抱着重伤的尉迟秋回到尉迟宅中,徐镇长派人把那三个土郎中都请了过来,可是面对一身是伤的尉迟秋他们都傻了眼,而且苏承靖不让三人靠近,他们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   苏承靖已是状若癫狂,双目赤红,抓着尉迟秋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开,只有确认尉迟秋一线脉搏未断,才能让他保有最后一丝的理智。“你们到底救不救得了他……”   “苏公子……”土郎中连连擦汗,只能诺诺得回答,“我们尽力,尽力……”他们想上前仔细查看尉迟秋的伤势,但是看着苏承靖的样子又不敢有所动作,一时间都看着徐镇长。   徐镇长也是心急如焚,拄着的拐杖都在颤抖,只能勉强劝道:“他们多少懂一点医术,苏公子,就先让他们看看吧,老朽这就让人去安州请好大夫过来。”   “安州……”苏承靖如梦初醒,失声喊道,“辰桦呢,辰桦!”   辰桦已经赶回桃花镇,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听得苏承靖喊他,随即进入应道,“属下在。”他迅速取出迅风鸣音,“我已经联系禇将军派大夫过来,公子莫急。”   “你去找沐玲珑,把沐玲珑找来!”沐玲珑是医神一脉的传人,一向居无定所漂泊四方济世救人,只是大冕皇室跟医神一脉一直关系密切,也有特殊手段可以联络到。苏承靖已经乱了阵脚,只管大喊着下令。   辰桦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门离开,内心却是隐隐担忧,沐玲珑不知身在何方,而尉迟秋的情况却是危急万分。   “怎么办,阿秋……”苏承靖怔怔地唤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人,神色变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不该让那土郎中去医治尉迟秋,或者会不会让他的伤势变得更糟。“阿秋,醒醒……”若是尉迟秋能够自己醒来,哪怕说出一味药的名字,都能让苏承靖安心不少。   “够了!”看不下去的安延恒大喝一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健步上前,也不管苏承靖要如何,一记手刀劈在苏承靖的脖子上。   苏承靖两眼一翻,随即晕了过去。   安延恒怒发冲冠,把苏承靖扛了出来,吩咐三个土郎中先处理尉迟秋的外伤,然后跟徐镇长说了一声,直接把苏承靖丢在隔壁房中,锁闭房门,然后自己去尉迟秋的书房翻阅医书以及查看那些药材和药丸,以期能找到治疗的办法。   众人手忙脚乱,只期望苍天见怜,留住尉迟秋的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苏承靖才悠悠醒转,愣神片刻,忽然想起尉迟秋还生死未知,急忙起身去找,走到门口发现房门被从外面锁住,无法打开。   “安延恒你个混账王八蛋!”顾不得什么教养形象,苏承靖恨得直接骂了出来,死命用脚踹门,用力过猛把整个房门都踹裂了,他也顾不上了,直冲去尉迟秋的房间。   “阿秋,阿秋!”跑到尉迟秋房门口,苏承靖又忽然顿住,愣愣地站在门外,不敢推门进入。他很害怕,不知道接下来要看到怎样的场景。   侧耳细听,有人在房中低声说话,但并没有哭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的味道,苏承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门,安延恒,徐镇长以及三个郎中都回头看他。   安延恒细看了苏承靖一眼,发现他虽然眼眶发红,但不似之前那么癫狂,于是放下心来,向他点了点头,道:“尉迟没事,”顿了一顿,或许又觉得这个说法太过了乐观,于是补充道,“至少他还活着。”   苏承靖沉默地走上前,尉迟秋依旧脸色苍白,昏迷不醒,侧躺在床上,单薄的身体被裹在白色的宽大的袍子里,身上弥漫着更浓的草药味。   安延恒道:“他身上的外伤基本都处理过了,有几处骨折,也已经接驳了。现在就是他背上的伤口太深,而且还有泥沙未除尽,他们三个不敢动手。”三个郎中站在一旁,有些为难,“若不快点医治,怕是要感染,但是要处理,我们……”   苏承靖一言不发,在床沿上坐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尉迟秋的脸颊,然后略过他的鼻翼,很微弱的小风吹在苏承靖的指间,他知道,那是尉迟秋的呼吸。   “要怎么处理?”苏承靖哑声问,想来刚才安延恒和郎中就是在低声讨论这件事,但是他们谁也不敢下决定。他附身包揽住尉迟秋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即便是安州的大夫也要明天才能到,来不及了。”他刚才一路奔来看了一眼天空,夜色无边皓月当空,已是子时之后了。   安延恒咬牙,紧紧攥着拳头,半晌,心一横:“大不了死马当活马医,你们来!”他在苏承靖对面坐下,摸出一只蜡封未启的瓷瓶,拍碎了取出药丸,给尉迟秋喂下去,“我在他书房里找到的,我认得,是他炼的保命丸,一定不会有事!”   郎中们面面相觑,最后,其中最年轻的一个首先下定决心,急急忙忙去准备药材,银针,匕首和火炉等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安延恒从苏承靖怀中扶起尉迟秋,用双手将尉迟秋撑住扶正,让苏承靖把尉迟秋的袍子褪下来。   苏承靖挪到床里侧盘腿跪坐,小心翼翼地将袍子的带子解开,沿着尉迟秋的肩胛慢慢脱下来。徐徐□□出来的背脊线条优美,除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整个背上一片淤青,还有被绿色草药涂抹的痕迹,使得原本的白皙几乎不见,让苏承靖心痛不已。一直脱到下半部分靠近腰的地方,苏承靖愣住了。   一瞬间,苏承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尉迟秋一直不肯在他面前□□身体,一直以来隐瞒的东西,一直以来的闪烁其词,苏承靖忽然都有了答案。他定定地望着尉迟秋的腰部,滕蔓蜿蜒,张牙舞爪,竟是与当日策君默背上花图极为相似。   安延恒看苏承靖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此刻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将袍子拉上盖住那些图案,轻声道:“先别管那么多,扶着他。”   苏承靖“哦”了一声,愣愣地将尉迟秋半抱在怀。他神思恍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睁睁看着那郎中为尉迟秋处理背上的伤口。   那伤口已经有些合拢,郎中不得不用匕首将伤口再次划开,然后用银针挑出里面的细小的沙子石粒。不敢想象那有多疼,因为即使在昏迷中,尉迟秋也开始皱着眉头颤抖。   “阿秋,阿秋……”苏承靖忍不住低低唤着,恨不得替尉迟秋承受这一切。从头到尾他都无能为力,他只道自己无能,竟至于此。   “好了。”   天将破晓的时候,郎中终于大功告成。苏承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身体因为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有些麻木。三个郎中轮流上阵,终于为尉迟秋处理好了伤势。年纪最大的郎中为尉迟秋把了脉,点头道:“若是能熬到醒过来,就算是度过此劫了。”   说是这么说,其实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尉迟秋的伤势如此严重,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但是他一线心脉不断,又给众人以希望。他的外伤可以处理,但是脏腑究竟伤的如何,这三个郎中都诊断不出,只能祈祷在真正的大夫来之前,尉迟秋可以撑下去。   苏承靖微微向前挪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尉迟秋侧放卧在床上,然后握住他的手,将那有些发冷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哑声道:“我守着他。”   安延恒叹了口气,摆手示意郎中跟着自己出去,只留下苏承靖和尉迟秋两人。   接下来数日,尉迟秋都没有醒转的迹象。安州请来的名医也诊治过,说是性命因无碍,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禇陌尘知道桃花镇的情况,专门派了人过来协助,而因为沐玲珑行踪不定,辰桦去找沐玲珑让苏承靖身边无人照应,冷麒玉不放心,直接把身边最得力的庄璞派了过来。也幸而有庄璞照应苏承靖,否则尉迟秋还没醒,苏承靖就要先撑不住了。   庄璞也带来了冷麒玉的馈赠的大量珍奇药物,连日轮番地给尉迟秋灌下去,他的外伤好得很快,几日功夫已经消了浮肿和淤青,小伤口也结痂愈合,背上的伤口好的慢些,每逢换药能看到新肉长出来,但还是会渗出血丝。   一切都会好的。苏承靖不断地对自己说,他在尉迟秋的床边打了地铺,又把岁月琴也搬了过来。苏承靖是养尊处优的贵胄,从未有人让他如此纡尊降贵,夜里他睡在地上,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起身去看看尉迟秋的情况。白天便握着尉迟秋的手说话,从过往种种讲到未来期许,只可惜尉迟秋双眸紧闭,一点回应都无。给尉迟秋换药的都是名医,苏承靖帮不上忙,就在一旁弹琴安抚,即使尉迟秋听不见,他依然反反复复,弹着那首凤凰引。   凤凰引,阿秋,你的扇舞又在哪里?      ☆、二十五   恰逢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   白天已经有不少镇民过来问候尉迟秋的情况,送来的月饼瓜果堆得满满当当。桃花镇镇民感念尉迟秋为了镇子舍身,恨不得给他建庙立碑来感谢,幸而都被安延恒以尉迟秋还活着为由给拦了下来,不过镇民们仍是三五不时送来东西,   入夜之后,明月高悬,尉迟秋房间的位置巧妙,打开窗户,正对着大如银盘的圆月,流泻一地美丽的月华。   苏承靖干脆搬了软榻过来,用薄锦被裹住尉迟秋,将他抱在怀中,坐在窗前赏月。   这已经是尉迟秋昏迷的第十七日了,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苏承靖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偶尔也会颤抖手指,像是要做出回应。此刻,尉迟秋的脑袋软软地垂靠在苏承靖的肩头,柔软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间,就像从前那样耳鬓厮磨,温柔缱绻。   “阿秋,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你看见了吗?”低声对怀中毫无知觉的人说道,苏承靖露出微微的笑意,侧脸看着尉迟秋,明知道他不会有回应,依然执着地低低絮语,“以前在边关的时候,每逢中秋,禇伯父和皇叔都会带二哥,我和安玥去赏月。那时候他们都双双对对的,叫我一个人坐在旁边弹琴,我好羡慕他们呢。不过现在有阿秋陪着我,我已经满足了,阿秋,你看,月亮里有影子呢,传说中我有位先祖是月神转世,你说,那影子会不会是他?”   尉迟秋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尚未完全脱去少年意味的脸庞,在月光的照拂下显得更加平静柔和,仿佛是陷入了安睡之中,世间一切都无法惊醒他的美梦。   苏承靖叹了口气,慢慢握住了尉迟秋的手,十指交叠:“阿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尉迟秋的手很漂亮,手指纤长,指甲被苏承靖修得浑圆漂亮,除了略有些病态的苍白,简直是完美无瑕的存在。苏承靖把尉迟秋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继续絮絮地说着,“阿秋,大家送了好多月饼过来,叶嫂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蛋黄莲蓉馅的,很好吃,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不给你留了,和小安全部吃光了,你听见没有?”   无人回应。   “哈,你真不听话。”苏承靖自己笑出了声,顿了一顿,低头轻轻啄了一口尉迟秋若花瓣一般的唇,继续道,“冬天还没到,你就冬眠了,真拿你没办法。”他继续抱着尉迟秋絮絮叨叨,从安延恒透露过来的桃花镇的琐事,讲到从前在边关的点点滴滴,直到讲得口干舌燥,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其他有趣的事来。   月亮依旧朗照,苏承靖仰望着那温柔如水的月华,有些浅浅的困意,他把尉迟秋抱得更紧一些,轻吻着尉迟秋的额头、脸颊,最后摇了摇头,打算重新把尉迟秋安置回床铺上。   正当苏承靖准备起身的时候,他忽然看见窗外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过,他“咦”了一声,凝眸细看,忽然愣住了。   原本除了月轮空无一物的夜幕上,突然开始一点一点升腾起暗红色的光点。那光点从远远近近的地方慢慢升高,也越来越明亮。很快,天空中已经有数十处光点升起,如同漫天星斗,连月光都被比得黯淡了下去。   一阵微风吹过,那些光点颤颤巍巍地转动,苏承靖看的清楚,那些光点都是一盏一盏的孔明灯,由桃花镇各家各户放飞。中秋佳节民间一向有放灯祈福的习俗,桃花镇也不例外。那些孔明灯越飞越高,在风中微微打着转儿,灯面上有字,苏承靖仔细辨认,每一盏上都似乎写着一个“秋”字。   这些都是为尉迟秋祈福的灯。   苏承靖明白尉迟秋在桃花镇百姓心中的特殊地位,但是亲眼看见这漫天为尉迟秋祈福的孔明灯,如同燎原的星火争辉于整个夜幕,让他也满心震动,眼中渐渐酸涩,似乎有东西要溢出来。   “阿秋……你看……”苏承靖的声音颤抖着,“大家,都在祈祷你快点醒过来呢……”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孔明灯越飞越高,带着所有人的祈祷和希望,飞向无边无穷的天际,直至消失。   苏承靖感觉掌心微微震动了一下,想必尉迟秋也有所感应,所以手指动了动。如是想着,苏承靖轻声道:“嗯,我知道你听到了,乖,我陪着你……我……!”他忽然住了口。   掌心再度感受到了震动,接着,尉迟秋原本无力的手指渐渐收拢,轻轻地紧紧地握住了苏承靖的手。苏承靖简直不敢相信,急忙侧目去看,只见尉迟秋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呼吸忽然急剧起伏了几下,然后张开了眼睛。   初时还有些许茫然,很快尉迟秋的瞳孔收缩敛聚,重新凝结出星子般的光辉。他与苏承靖互相对视着,有一瞬间似乎让苏承靖忘记了呼吸,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   最初的愣神过后,苏承靖的眼中泪水溢出,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滑落。他害怕自己还在梦里,万一惊动了这一场美梦,尉迟秋仍旧是昏迷不醒,甚至……他不敢想象,只是下意识地将尉迟秋搂的更紧,略微用力过度的动作,让虚弱的尉迟秋皱了皱眉,低低逸出低吟。   “……”   “公子,我有点渴。”   尉迟秋低声说,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清晰地一字一字传入苏承靖的耳朵。   苏承靖嗫嚅片刻,才反应过来,“渴……渴,我去给你倒水!”他混乱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抱着尉迟秋猛然起身,却惊见尉迟秋脸色一白,似乎又要晕眩过去,又急忙坐下不敢轻举妄动,大声向门外喊道:“庄璞!小安!小安!”   庄璞和安延恒都在隔得不远的地方,听见苏承靖叫喊急忙赶了过来,苏承靖抱着尉迟秋手足无措,只把眼睛盯着桌上的茶具反复道:“阿秋要喝水,你们快倒水来,快点!”   还是庄璞最为机敏,拍了拍同样激动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安延恒,让他先去找大夫过来,自己则去倒了水,和苏承靖一同服侍着尉迟秋喝了几口。   很快安延恒就把已经睡下的几个大夫硬是拖了过来给尉迟秋诊视,徐镇长也是闻讯而来,和徐顺儿并镇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同守着,尉迟秋刚刚醒过来,大夫们又是把脉,又是查看伤口,折腾良久,只说尉迟秋算是熬过了这一关,接下来要好好养着,就无碍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老人们都说要去祠堂庙里还愿,大夫开了新的药方,安延恒也不顾此时已经夜深,马不停蹄地就去抓药煎药,又吹凉了送来看着尉迟秋喝下,徐镇长也是老泪纵横,吩咐徐顺儿明日一早放鞭炮冲喜,又吩咐人就这夜里去挨家挨户地通知。   一番混乱之后,待送走所有人,已经是后半夜的光景。庄璞细心地检查了房中各处,又偷偷给苏承靖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包,然后为两人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苏承靖看尉迟秋在床上闭目安睡,小心地为他掖好被子,然后把房中的灯火都熄了,只留一小盏用纱笼罩暗了,自己则合衣在地铺上躺下。   果然,没过多久,尉迟秋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公子,你上来睡吧。”   早已等候这一声召唤多时,苏承靖迅速爬了起来,看见尉迟秋大睁着眼睛,在幽暗的烛光下,有种朦胧的美感,他微微笑着,侧身往里侧挪了挪,“来吧。”   苏承靖脱了外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伸手环住尉迟秋的身体,半晌不再言语。尉迟秋顺从地向他靠近,把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又伸手去摸索,小声笑道:“刚才庄先生给你什么了?”   什么都没逃过尉迟秋的眼睛,苏承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里攥着的纸包摊开:“是梅子,庄璞怕你刚喝了药嘴里苦吧,我看你睡了还想扔了呢。”   “别扔!”尉迟秋摸过纸包里的梅子,塞进嘴里含着,嘬了几下,“小安那药的确很苦,还好庄先生心细。”   “他常年追随我皇叔,方方面面都要顾到。”苏承靖把剩下的梅子扔到床下,侧身抱紧尉迟秋,轻轻嗅着他发间的味道,听到他吃梅子时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才觉得这一切分外真实,并且美好,“阿秋,我不是在做梦吧,你醒了?”   尉迟秋似乎是笑了:“嗯,我醒了。”   “不会再一睡不起了?”苏承靖追问,又否定道,“不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这不对……可是我又怕你睡了又不肯醒。”   尉迟秋听着苏承靖颠三倒四的话,有片刻的沉默,他微微抬起头,看不清楚苏承靖的脸色:“公子……承靖。”尉迟秋很少直呼苏承靖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就代表他现在十分郑重。   慢慢挪动了身体,尉迟秋凑到苏承靖的嘴唇边,主动地吻了上去。他的嘴里还残留着梅子的味道,甜甜的,苏承靖自然而然地回应着这一吻,唇舌迅速纠缠,然后长驱直入彼此的口腔,夺取对方的津液,细细品味,甘之如饴。   “唔……”   “呃……”   还是在顾着尉迟秋的伤势,苏承靖在夺取了吻的主导权之后便放弃了进一步的侵略,只是将尉迟秋嘴巴里的味道都吮吸了,一旦感觉到尉迟秋的呼吸变得急促,便恋恋不舍地撤退,改为舔舐他的脸颊和下颔。   尉迟秋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过来,任由苏承靖舔咬厮磨自己的颊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公子,那蛋黄莲蓉月饼,你真的没给我留?”   “恩……嗯?”苏承靖微微一怔,蓦然想起这明明是之前尉迟秋尚未醒来时自己说的话,“你怎么知道?”   “不止这个,”尉迟秋小声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你为我弹的琴,对我说的话,我全部,所有……都知道。”   “原来你早醒了,一直都不告诉我?”   苏承靖不满地改为轻咬尉迟秋的耳垂,一时没把握好力度,尉迟秋“嘶”地一声,忍不住缩了一下,“轻点!”他想了想,解释道,“我虽然知道,可是我醒不过来……我一直都很想回答你,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阿秋……”   “这事大抵还是怪我,”尉迟秋安慰地拍了拍苏承靖的身体,“他是不是给我吃了很多凝魂丸?”   “凝魂丸?”苏承靖回想起安延恒如同疯了一般把药丸整瓶给尉迟秋灌下去的情形,“就是那个你炼制的疗伤奇效的药丸?小安好像把能找到都给你吃了。”   “难怪我怎么都没法醒,”尉迟秋笑叹,“那东西的确对疗伤很有用,乃是因为我加入了特殊的药草,让身体陷入一种浑然摒除外界干扰而一心疗伤的状态,他一下子给我吃了那么多,我的身体就完全封闭了与外界接触……所以我伤势好的很快,却一直醒不过来。”   的确,尉迟秋的伤势好的快的出奇,常人骨折外伤,起码几个月都无法复原,而尉迟秋不过大半个月,已经恢复了大半。苏承靖轻声道:“现在没事了就好。”又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等等,你是毒医,那这药不会也要折损寿命来疗伤吧!”   尉迟秋道:“不会,你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苏承靖的精神一时紧张,一时亢奋,此刻终于完全松懈下来,涌出不少困意,他咬唇吃痛想要驱赶这种困意,仍是抵不住眼皮打架,喃喃道,“你刚刚是不是又给我下了什么……阿秋……我不想睡,我想……我……”   “睡吧。”尉迟秋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不可能……你身上……都是我打理的……哪里来的……”苏承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只剩下深沉起伏的呼吸声。   “你累了。”尉迟秋叹了口气,也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又猛然睁开,对着熟睡的苏承靖幽幽道,“你看到耀世了吧……”   “对不起……”   ……      ☆、二十六   尉迟秋的伤势复原得很快,自从他苏醒之后,苏承靖就一直变着法子为他调养身体。庄璞来往安州方便,苏承靖也不客气,调来了大量山珍海味和奇珍药材。因为迟迟找不到医神前来,苏承靖总是担心山野大夫们看不好尉迟秋,落下什么病根来,因而每天给尉迟秋灌下大量补药。   尉迟秋拒绝了几次,苏承靖仍然不肯放弃,甚至低声下气地来哄,感动于苏承靖的举动,尉迟秋也就由着他,安心享受着他的伺候。轮番进补,尉迟秋的脸愈发圆润水嫩,从前的衣物都有些紧了。   苏承靖却很高兴,偶尔拿手指戳着尉迟秋的脸颊,软软地,让他心情愈发得好,至于衣物,正好天气转凉,他又折腾着让安州的裁缝赶过来给尉迟秋裁制了新衣。   此时已是深秋,眼看着入冬在即,萧瑟的秋风一日比一日更甚,连摆在连廊下的金菊都开始慢慢凋零。   算算日子,苏承靖和尉迟秋已经在桃花镇滞留了小半年,也不知外头变成什么样子了。两人心中都明白这样的日自己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也许很快就要终结。果然,不多久之后,苏承靖就收到了冷麒玉的命令,要他在年节前赶回京中。   京中的局势想必并不好,冷麒玉信中并没有多说,但苏承靖感觉得出来。甚至冷麒玉一直放任苏承靖跟着尉迟秋窝在桃花镇,未必没有让他远离是非之地的意思。不过这种回护不能一直持续下去,苏承靖仔细算了算,要赶回京城,时间上倒是宽裕,只是尉迟秋……他微微思忖,便有了主意。   兰绪之行势必是来不及了,而且尉迟秋的身体状况,苏承靖也不放心让他再去冒险,两相权衡之后,苏承靖提议让尉迟秋随他回京。这样两人不必分开,京城里名医云集,且新年之时医神势必要回京城,正好让尉迟秋再多调养调养,也让苏承靖放心。待京中事定,来年开春之际,两人再定南下之计。   对于这个提议,尉迟秋并未反对,只说要等父亲的坟墓修缮完毕,拜祭过后才能随苏承靖回京。这要求合情合理,苏承靖虽然有些焦急,也只好答应。   修墓的工作原本已经完成了大半,只是因为那次洪水导致浸水,不得不全部重新返修,加上正好是秋收农忙的时候,才又耽搁了不少日子。   苏承靖本来想着乘船北归,毕竟水路平稳些,而且时间上也不赶。可是一拖再拖之下,等到墓地修缮完成,已经又是一个多月以后,苏承靖不得不令庄璞先备了马车,到时从官道回京。   尉迟秋倒是没有故意拖延的意思,修缮一完成,他立刻让安延恒看了日子,发现第二日就是黄道吉日,便让安延恒准备了香烛祭品,并约苏承靖一同前去拜祭。   苏承靖点头答应,眼看尉迟秋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与尉迟秋前往祭祀父祖,岂不是如同让尉迟秋的家人认可自己,他一时高兴地跳起来,抱着尉迟秋转了好几个圈。   已经入了冬,即使桃花镇这样偏南的地方,天气也是很凉,阳光懒懒地照着,并不能驱散寒意,偶尔刮起的冷风从衣领袖口钻进去,冰冷冷的。   尉迟秋只和苏承靖两个人去墓地,并未让其他人跟随。两人穿着精致的白色锦裘,挎着装满纸钱香烛的篮子,携手同行。   尉迟家的墓地是全都修在一处的,在桃花镇外。沿着修葺一新的小路慢慢走过去,到山口转弯,能看到一大片的空地。苏承靖记得那空地原本是一片林子,只是想为尉迟家在此修建祠堂,便将树全部移走了。   祠堂还没奠基,此事须得尉迟秋点头才行,尉迟秋让众乡邻不要破费,算是婉转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空地之后不远的地方,七八座墓围成一圈,拱卫着两座墓。   苏承靖之前远远地看过,只是觉得这片墓地的形制有些奇怪,不过尉迟家源自兰绪,习俗上有些不同,说不定有什么特殊意义也未可知,便也没有多问,此时被尉迟秋带着走近,才感觉到怪异。   “墓地制式是先祖的遗愿,我等后世子孙也不知为何,只是遵从罢了。”尉迟秋似乎是看出苏承靖的疑惑,低声解释道,“他们都是我的先人,不必拘束。”   尉迟秋向着那一圈墓地拜了拜,朗声道:“各位先人,阿秋拜上,今日带良人见过各位先祖,谨再拜。”说罢跪下磕了几个头。   苏承靖听说什么良人,早已红了脸,也跟着尉迟秋跪下磕了头,跟着道:“晚生,晚生苏承靖,敬拜各位……先人。”他不知规矩,尉迟秋也不曾讲解,只好硬着头皮说。   尉迟秋似乎轻笑了一下,也不起身,直接就那么跪着把香烛纸钱取出来,分了一些给苏承靖,然后用黄纸堆在一处,点燃成小火堆,轻声道:“就在这里烧吧。”   “啊,这是你们这儿的风俗吗?”苏承靖学着尉迟秋的样子点燃香烛,又一点一点把纸钱拨进火里,然后点香叩拜。   尉迟秋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重复着步骤,偶尔拨一下火,让纸钱能够充分燃烧,袅袅的轻烟氤氲在他的脸庞上,苏承靖看见他神情严肃,微微蹙着眉。   小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香烛纸钱都已经燃烧殆尽,尉迟秋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灰烬,发现没有残留的了,才拍了拍手,扶着苏承靖起来。跪得时间有点久,他膝盖发麻,一时没站稳崴了一下,低低“哎哟”一声。   苏承靖急忙拉住他,替他揉着膝盖:“怎么了,腿很麻吗?”苏承靖不懂这些拜祭的礼节,倒是对不远处的墓碑很感兴趣,一直变动姿势想要看清,是以没有跪麻了腿。   “没事。”尉迟秋伸伸腿,觉得没有阻碍了,便握住苏承靖的手,带他走向那片墓地,“来吧,本来就是要看看的。”   所有的墓都被修葺一新,每座墓前都供着鲜果,想是镇民们也感念尉迟家之事,所以过来供奉过。尉迟秋带着苏承靖走过外围的七座墓,都是夫妻合葬的,碑上刻着名字和生卒年份。苏承靖注意到,每一座墓的主人的寿数都不长久,按着上头刻的时间,从十几岁夭逝,到二十余岁,三十余岁,一直到尉迟秋终于停步的那座墓前,这墓的主人活了整整四十岁。   与其他墓不同,这墓是单人的,墓上刻的名字叫做尉迟宁。尉迟秋在墓前伫立,轻轻唤道:“爹。”   苏承靖略微惊讶,转念一想,这一圈墓都是尉迟秋的先祖,除了有两座明显是兄弟关系之外,其他的年岁正好是一代传一代,传到这尉迟宁这一代,后面就只有一座尚未立碑的空坟了。   突然意识到那空坟就是尉迟秋的,苏承靖登时不安,忍不住紧紧攥住尉迟秋的手。尉迟秋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笑着道:“不碍事,只是习俗如此,不用在意。”他示意苏承靖关注眼前的墓碑,俯身小声对墓碑说了几句,才重新抬起头来:“公子,这就是我爹的墓。”   “嗯,”苏承靖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眼见墓碑上就一个名字,便顺势问道:“咦,怎么只有令尊在,令堂……还健在?”   “我娘在我出生后便去世了,”尉迟秋摇了摇头,“她怀恋故土,不愿随爹葬在他乡,所以葬在我外祖家那里,爹用随身之物陪葬,这里也是一样,娘的随身之物也在这里陪着爹,只是娘骸骨不在,所以不刻名字。”   “原来如此。”   尉迟秋忽然定了定神,语气有些怪异:“那边那个空坟,将来公子也愿意用随身之物,陪我葬在那里吗?”   “你说什么?”苏承靖心中一紧,盯着尉迟秋的眼睛,谁知尉迟秋忽然避开目光,摇头叹道,“没什么,是我失言。”   有些寒意漫上心头,苏承靖不由抖了抖身子,尉迟秋默然片刻,对苏承靖道:“公子,给我爹磕个头,我们回去吧?”   苏承靖应了一声,依言跪下,向尉迟宁的墓碑磕了三个头,起身之前,忽然正色道:“伯父,晚生苏承靖,定会好好照顾阿秋,您老人家放心。”尉迟秋别过脸,微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苦涩的笑意。   磕过头之后,尉迟秋又向其他墓碑团团作揖,然后拉着苏承靖走到中间被拱卫的两座墓前。苏承靖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两座墓是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连理墓。墓上竟然没有名字,左右各刻了一只麒麟,然而两只都是麒。   “这是……”苏承靖迟疑,麒麟是大冕贵族常用纹饰,尉迟家是兰绪王族后裔,用此纹饰不足为奇,但无字墓碑却显得有些蹊跷,“莫非是凤凰子之墓……那这连理的是……?”   “是当年的晏清侯世子,疏云落月剑疏云。”尉迟秋双掌合十,默默祷告了一番,解释道,“没想到吧,当年名震天下的风流七公子,有两位最后却在这里。”   “阿秋……”   “连姓名都不敢刻在墓碑上,对这世间沉默,无言以对。”尉迟秋神色凄厉,说到这句话时,眼中竟闪现几分怨毒,转瞬即逝,他又低垂下眼睛,仿佛刚才只是苏承靖的错觉。   苏承靖莫名悚然,不知道尉迟秋怎么了,好像从开始祭祀起,尉迟秋的表现就一直不太对劲,站在这片先祖的墓地上,望着那个为他而准备的空坟,尉迟秋仿佛换了一个人,让苏承靖无法捉摸。   苏承靖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低声喝道:“尉迟秋!”   尉迟秋浑身一震,像是从迷梦中惊醒过来,又像是忽然醒悟自己的失态,他低下头,深深镇压了自己的情绪,沉默良久,忽然蹲了下来。   苏承靖后退两步,也蹲下来,问:“阿秋,你怎么了?”   尉迟秋肩膀耸动着,很久才平静下来,他向苏承靖伸出手,声音有些哽咽:“公子,我们回去吧。”   苏承靖看不见尉迟秋的脸庞,只是直觉他在哭。慢慢挪到尉迟秋的身边,苏承靖想了想,忽然揽住尉迟秋的肩膀,叹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公子……”   “嗯,我在呢。”苏承靖将尉迟秋拥进怀里,抬目望向那无言的无字麒碑,像是两个慈悲的长者,默默望着他们后世唯一的牵挂。就是因为如此,尉迟秋才会突然失态吗?“好了,我们回家。”没有低头,苏承靖直接将尉迟秋打横抱了起来,让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胸前。   苏承靖向着四周微微欠身,似在心底对诸位尉迟家的先人保证,将他们唯一的血脉带离这里,并且,不会让那个早逝的诅咒再延续下去。   那座空坟,便让它永远空着吧。      ☆、二十七   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尉迟秋的情绪已经平复如常。苏承靖一句也没有过问,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他牵着尉迟秋的手慢慢地走,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宅子门口停着马车,大门敞开,庄璞和安延恒进进出出忙碌着,亲自为两人打点行装。看见苏承靖和尉迟秋回来,庄璞暂时放下手头的东西,过来向苏承靖禀告。其实原本两人的东西并不多,但是由于尉迟秋养伤,一下子多了好些物件,加上路途遥远,为以防万一便要把东西都带上。安延恒则是在顺势收拾屋子,这一去京城,等开春回来,起码也是小半年的时间,安延恒索性里外整理一番,也免得有什么遗漏。   苏承靖道一声辛苦,转头问尉迟秋:“阿秋,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你可还有什么事要处理?”此刻尚未到正午,时间还很早,本来今日午后出发也是来得及,只是苏承靖担心入夜会赶不及到驿馆,也不想让尉迟秋太过辛苦,所以改为明日出发。   “无妨。”尉迟秋微微一笑,嗅了嗅鼻子道,“叶嫂做了包子……公子,你我在桃花镇也有半年了,多承各位乡邻照顾,不如午饭后我们去向徐镇长和各位乡亲告别,也不失了礼数。”   苏承靖点头道:“嗯,该当如此。”   两人随意吃了点包子,尉迟秋同叶嫂耳语了几句,便拉着苏承靖一同出发前往徐镇长家里,向徐镇长告别。正巧遇上徐顺儿,徐顺儿觑着苏承靖看了几眼,便借口要去各家各户商量守夜的事,也同苏承靖和尉迟秋一道。   三人在桃花镇绕了一大圈,苏承靖和尉迟秋手里皆抱着满满当当乡亲们的赠礼,两人推辞不过,只得全部收下。   走到尉迟宅门前的时候,正巧夕阳西下,徐顺儿向两人告辞离去,被苏承靖叫住。   “顺儿,等等。”苏承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徐顺儿,“顺儿,我也帮不了桃花镇什么,这半年多亏大家照顾,我也是无以为报,他们还送我们这么多东西,真是……这点银子算是我小小心意,请你收下,为桃花镇做点事吧。”   徐顺儿盯着苏承靖看了半晌,又看了一眼尉迟秋,忽然一撇嘴,小声道:“你可得好好得把阿秋哥带回来。”   “啊?”苏承靖一愣,徐顺儿接过那包银两,在手里颠了颠,“本来不要你的银子,不过我们打算替尉迟家修祠堂,有这些银子,可以从外面请工匠,进度也好快点,那我就收下了……你放心,账目我会记着,不会贪你一分。”   “顺儿,我说过不要修那个祠堂。”尉迟秋蹙眉道,“这银子拿去翻修蓄水堤坝,别再出事了。”   徐顺儿低着头,却不看尉迟秋的眼睛,轻声道:“阿秋哥……你要保重。”他转身飞奔而去,尉迟秋追了几步,又停下摇头叹气。   苏承靖和尉迟秋回到宅中,就闻到阵阵香味传来,叶嫂依着尉迟秋的吩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并把饭桌设在连廊。尉迟秋谢过叶嫂,让叶嫂先行回去,然后招呼庄璞和安延恒也一同坐下用膳。   庄璞和安延恒见苏承靖不反对,就谢了坐,四个人同桌吃饭,都是一丝声音也没有,反而有些尴尬。   苏承靖隐隐感觉气氛不对,抬目望了一眼,庄璞正襟危坐,安延恒心不在焉,尉迟秋望着他也不动筷子,忍不住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庄璞和安延恒齐齐看向尉迟秋。尉迟秋轻咳一声,突然换上笑容,夹了一筷子菜给苏承靖,道:“公子不说话,大家怎么敢吱声,来,尝尝这个?”安延恒也赶忙配合着,下头踩了庄璞一脚,调笑道,“庄大哥,来来,多吃点,咱们明天可得干力气活。”   苏承靖皱着眉,突然放下筷子,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他看向庄璞,沉声道,“庄璞,你说。”   庄璞毕竟是苏承靖的属下,被他这么一逼,立刻站了起来:“殿下,我……”   “吃完饭再说,公子何必这么急?”尉迟秋适时得解了围,捉住苏承靖的手,柔声道,“原本只是想留在桃花镇最后一晚了,不如一起吃个饭,反倒伤感了……也罢,小安,你去取些桃花酿来,我们喝几杯。”他眼神示意安延恒速去,又接着道,“庄先生也请坐下,公子这般,大家可真都没法吃了。”   苏承靖看着尉迟秋柔和的笑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们好好的,吃饭!”   安延恒拿了酒杯和桃花酿过来,有酒的催化,很快四人的气氛就热络起来,庄璞因为年纪最长,被三人轮番敬酒,要不是因为桃花酿极淡,真正要被灌醉。苏承靖和尉迟秋都喝了好几杯,脸颊红扑扑的,尤其是尉迟秋原本就白皙,更被酒精催得艳若桃花。   吃过饭,庄璞和安延恒各自散去,庄璞在宅子里外都巡视了一番,安延恒则是回家处理些私事。苏承靖和尉迟秋则各自去洗漱不提。   苏承靖先回到房中,盘膝坐在床上,平静地等着尉迟秋。尉迟秋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走进来,沉默地给房门落了锁,又将窗轩紧闭。   这个时节只穿单衣怕是要着凉,苏承靖叹了口气,看尉迟秋动作缓慢,知他是拖延时间,也许是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自己吧,他拉开被子拍了拍,轻声道:“阿秋,别冻着,先过来。”   尉迟秋停了停动作,忽然转过脸来,嫣红的颊色还未褪去,他长发披散,茕茕孑立,眼神却在一瞬闪现凄楚,直如艳鬼般动人心魄,唬得苏承靖浑身一震,呆呆凝望着他。   “公子……”轻唤,尉迟秋慢慢勾勒出淡淡的笑容,几步上前,猛然一头扎进苏承靖怀中,苏承靖一愣,下意识地将尉迟秋抱紧。初拥时还带着几分凉薄的寒意,但尉迟秋的身体并不冷,如同火焰的温度在怀里燃烧着,尉迟秋什么都没有多说,仰起脸来,凑到苏承靖唇边吻了下去。   这是明显而又主动的挑逗。自从尉迟秋受伤以来,虽然每晚相拥而眠,朝夕相对,可是苏承靖一直都不曾越雷池半步,生怕伤了尉迟秋。如今尉迟秋如此主动,他已经忍了太久,□□一点即燃,苏承靖自然而然地回吻着尉迟秋,同时伸出手来,顺着尉迟秋的脖子探进衣襟里。   激烈而又缠绵的吻,彼此混合的津液,为这即将开始的旖旎做注脚,尉迟秋极力扭动身体,配合着苏承靖的动作。   苏承靖在尉迟秋的呼吸变得急促的时候结束了吻,给予彼此喘息的机会,同时将尉迟秋的身体转过去,让他的背脊抵在自己怀里,双手从背后环绕到他的胸前,试图脱掉他的衣物。   尉迟秋心念微动,低头觑着在自己胸口慢慢摸索的手,他明白苏承靖是不想让他直面这种宽衣解带的动作,那是之前他一直抗拒的事情。尉迟秋微叹,转过脸继续向苏承靖索吻,主动地解去自己的腰带,扯开衣领,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   苏承靖一面吮吸着尉迟秋口中的芬芳,一面接受他诚意的邀请,手指细细抚摸着尉迟秋的肩胛,勾住衣领,把衣服褪下到后背。   原本完美如瓷器的肩膀,盘桓着暗红色的伤疤,已经结痂脱落,但表面仍然微微起伏不平。这道伤痕曾经直抵骨头,如今虽然已经好了,但也留下了一生无法磨灭的痕迹。苏承靖心疼不已,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丑陋的伤痕,一路低头吻下来,舌尖轻舔,似乎想要抹去这一切。   尉迟秋挺直背脊,发出柔软而细碎的低吟,配合着苏承靖的动作,继续褪下衣物,直至上身全部□□。他腰上的花纹赫然盘旋,像钉子一样刺入苏承靖的眼中,苏承靖的动作有一瞬迟疑,但很快他又闭上眼睛,继续舔舐尉迟秋的伤疤。   尉迟秋握住苏承靖的手,慢慢覆盖到自己的肚子上,然后一点点后移,覆盖住后腰上的花纹,他的嗓音带着缱绻的情意:“公子……”   苏承靖停止了动作,有很久都不曾开口,也没有移开双手。尉迟秋叹了口气:“早已知道了,为何不曾问过我?”他亦是满心疼惜,从苏醒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苏承靖一举一动,都在刻意回避着这件事,他越是温柔相待,就越是让尉迟秋心中不安。   “那也是耀世吗?”苏承靖轻笑,因为背对着,尉迟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我说过,你不想说,我不会问的,我也不想知道。”他本能地感觉到真相的残酷,一时不知所措,只想着要避开。   然而尉迟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坦诚相告:“是,我身上所中的,是耀世之毒。”   “花开之时毒发,疯癫而死……”   “是。”   “兰绪王族不传之毒,你早已被种下……”   “是,我……”   苏承靖忽然将尉迟秋按入怀中,居高临下得瞪着尉迟秋,双手箍住尉迟秋的肩膀,用力得让尉迟秋因为吃痛而簇起了眉:“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不想和我回京?怕发了疯杀了我?还是想对我说……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不想跟我了?”   尉迟秋直视着苏承靖的眼睛,清明如泉水的眸中,不见一丝阴霾。情根早已深种,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可是直面真相,苏承靖还是选择逃避。   “我只是不想再对你有所隐瞒。”尉迟秋叹了口气,避开苏承靖的视线,轻声道:“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让你我再无隔阂,再无欺瞒,不好吗?”   “是吗?”苏承靖冷笑,“那么为何,你不敢看着我说?”   “我与你回京,便是允你白首之约,秦晋之好,亦要面对你的亲朋挚友,你……还有什么疑虑?”尉迟秋闭上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身体在苏承靖怀中微微颤抖,像一朵荏弱的等待采撷的花。   苏承靖只是一瞬迟疑,立刻明白了尉迟秋的意思。这是最直接而热烈的回应,一生一世的许诺,苏承靖胸中被幸福所填满,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尉迟秋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小心地把爱人捧在怀中:“阿秋,阿秋,你的意思是……”   尉迟秋不答,深深一吻吻住苏承靖。   苏承靖阖上眼眸,尽情享受着尉迟秋的气息,再不曾起疑。   这夜两情缱绻,细语喁喁,及至被翻红浪,欲海沉浮,一夜情之所至,竟不知今夕何夕。      ☆、二十八   深沉的夜色在山峦间无边无涯地渲染,朝阳尚未升起,东方的天际只有些微薄光透出,夜露未褪,空气中弥漫着草腥。   从山顶往下看,可以俯瞰整个桃花镇,深秋初冬的时节,这个时间的桃花镇尚未从沉睡中醒来。偶尔几声犬吠,远远地空旷地传来,只给这一切披上寂寥的外衣。有一驾马车轻悄悄地驶出了桃花镇,在昏暗的天色掩护下,顺着弯曲的山道,一路向北远去。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但也禁不住重重山峦叠嶂,一点点远去,及至最后完全没入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见。   “如此,便好。”山顶上,风吹起斗篷,一人孑然而立,望着远去的马车,久久不能回神。   安延恒牵着两匹骏马走来,马蹄声很有节奏,回荡在寂静的山间,终于把陷入沉思无法自拔的人拉回了现实。   这个时节的风已经很冷了,吹在脸上带着嗖嗖的寒意。尉迟秋轻叹,转身走向安延恒,伸手抚摸着骏马柔顺的鬃毛,那马儿舒服地低头,打了个响鼻:“小安,都准备好了吗?”   安延恒拍了拍骏马的辔头,并没有回答尉迟秋的问题,伸着脖子看向山下的桃花镇,马车已无踪影,那人的念想,也已经远去。   “你要是现在后悔,说不定还来得及。”片刻,安延恒忍不住说道,抬手指着山下,目光却流转尉迟秋的脸上。“随他一起回京。”   尉迟秋神色凄然,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小安,你知道我不会。”   昨夜的温存犹在眼前,两相合好,端的是柔情满怀,将彼此身心交付,许一世永不分离。可尉迟秋还是选择了决绝,情意浓烈之时,他偷偷在舌下藏下迷药,趁着彼此唇齿相接,送入苏承靖口中,他在意乱情迷之下中招,昏睡在尉迟秋怀中。   “公子,对不起。”尉迟秋亲手把苏承靖送上马车,嘱托庄璞将他送回京城,这条路无论多长,都不可回头。迷药的作用比较厉害,待苏承靖醒来,恐怕已经身在京城。尉迟秋安排部署,和庄璞早有密谋,从头到尾,他的每一步都已下定决心。   安延恒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尉迟秋的脸颊:“你一副快哭的表情,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在我面前装什么?”   尉迟秋别过脸,躲开了安延恒的安慰。他是心志坚决之人,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样告诫着自己,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轻声道:“我是舍不得,只不过,他是苏承靖,我是尉迟秋,他与我皆不是耽于情爱之人。”   “哦,所以你还是欺瞒了他?”安延恒苦笑,他一向直白惯了,此刻见尉迟秋死撑着不肯表现出真情实感,不由有些心焦,脾气上来,便口无遮拦,“你说他要是知道他最亲最信任的两个男人竟然联手骗他,会如何呢?”   尉迟秋脸色一寒,叱道:“住口!”安延恒也是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尉迟秋对于欺瞒一事想必极为在意,是以即使是他提起,也会反应如此激烈。   “抱歉……”尉迟秋定了定神,道,“我与辰王有约,辰王是最了解他之人,既然敢与我这么约定,自然也知道即使他知晓真相也可以应对。”   “辰王让你照顾他半年,代价是兰绪王宫的地图情报。”安延恒回忆着尉迟秋告知他的约定内容,“可是,辰王能预料到你们之间会……”   当日尉迟秋在宁州与辰王冷麒玉私下交易,两人之间达成协议,连苏承靖也一并瞒着。这半年来尉迟秋与苏承靖相处,点点滴滴,早已越界,这一点,其实连尉迟秋自己也没有想到。哪怕到了分别当夜,他也能脱口而出白首之约,秦晋之好……而今都成泡影。   “兰绪之行,我势在必行,如今约定既成,也该是把他送还他应该存在的地方了。”尉迟秋冷下神色,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交给安延恒,“这是辰王履行约定之物。”   安延恒郑重地收好,见尉迟秋如此决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把手中的缰绳捋开,将其中一匹交给了尉迟秋。这两匹马都是他物色了很久,从安州买回的神驹,一直藏在安家,直至昨晚事定才牵过来。   尉迟秋牵着骏马转身走去,那马儿也是通人性,小心翼翼地跟着尉迟秋,低头亲昵地蹭着他的头发,像是明白这位主人心情不佳要上前安慰似的。   安延恒跟着走了一程,又忽然赶上前按住尉迟秋的马鞍,讪笑道:“尉迟,辰王只是约定把地图给你,并没有让你立刻前去,你何不还是跟着三皇子回京,再养养身子,待开春与他一起去兰绪也是无妨。”   尉迟秋默然片刻,轻声道:“小安,若是你不想与我去送死,那……”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安延恒大声打断,他一片好心却被尉迟秋误解,不由提高了嗓门,“我是不想你去送死!”   尉迟秋忽然“哧”地一笑,伸出拳头顶了顶安延恒:“我知道。”他仰起脸,微微笑着,刚才的黯然已经完全不见,“小安,今次我们再并肩而战。”   “你……”   尉迟秋翻身上马,迎着徐徐升起的朝阳,他单薄的背影撒上金色的霞光,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耀世之毒,兰绪之祸,自我先人而起,由我尉迟秋而终。”低眉侧目,落下一抹浅笑,尉迟秋一拉缰绳,骏马疾驰而去。“心无二志,死生由命!”   “你你你……”安延恒一连说了三个你,最终还是一跺脚,飞身上了马背,一脚踢在马肚子上。“等等我!”   从桃花镇背后绕行,到兰绪的都城多桑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安延恒买的马儿不愧是神驹,纵使山路崎岖难行,那两马儿倒是争气,很顺利地在第三天清晨就带着两人到达了多桑。   多桑是兰绪最大的城池,修建于百多年前。然而二十年前,一场天火毁灭多桑皇城,于是兰绪重新规划了多桑,并将原先位于多桑正中央的皇城修到了多桑山下。这新的皇城背靠兰绪深山,前方俯瞰整个多桑城,气势恢宏,断断续续修了十几年,至今没有真正完工。   新修的皇城地形复杂,尉迟秋虽在三年前成功潜入,但也惊动了宁悟等人,差一点身陷其中无法逃脱。现而今他与辰王冷麒玉做了交易,手握冷麒玉牺牲数名暗探卧底才绘制出的多桑新皇城地图,这才策划了这第二次的潜入行动。   尉迟秋和安延恒把马匹藏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地方,改换了布衣,一个扮作江湖郎中,一个扮作游街货郎,混在一群百姓中进入了多桑。   皇城与多桑繁华的街坊还隔着数个拱卫营地,要想从多桑城中混入皇城着实不便。尉迟秋和安延恒仔细研看了地图之后,决定从皇城西北角的一个小门进入。那处小门位置偏僻,守卫薄弱,是日常运送菜蔬进皇城的通道,进门之后就是皇城膳房,那里的巡夜一般也不会太过森严。而且此处小门离尉迟秋最想要去的医药署也很近,如果从那里进入,是最为方便安全的路径。   两人计议停当,又安排好离开多桑的退路,一切准备完毕,便躲在城中的小客栈里,一直消磨到太阳落山。   皇城中每天日落之后会有一次运送食物原材进膳房,是为了第二日的消耗做准备。安延恒一早就和潜伏兰绪的暗探联络过,这日故意拖延了运送时间,赶上侍卫即将交班的时刻,尉迟秋和安延恒混迹于运送队伍中,侍卫们也没什么心思仔细盘查,轻易就进了皇城里。   把东西都搬入仓库,尉迟秋和安延恒从膳房后面溜了出去,耐心地等着天完全黑掉。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且刚刚入夜的时候,各处侍卫都要换班,正是可趁之机。   尉迟秋和安延恒原本想要混进侍卫队伍中,只是皇城中的侍卫都是五人一组,贸然下手反而容易暴露,于是只好作罢。两人脱去伪装,只着黑色劲装,尉迟秋在前,安延恒断后,一路小心翼翼地摸去医药署。   医药署的侍卫刚刚交班,领队带着四名侍卫在门口巡视,大抵是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事,其中两人还在低声谈笑着。尉迟秋比了个手势,绕到墙根施展轻功一跃而入,安延恒默契非常,立刻紧随而上,两人悄无声息地跃入院中,然后进了屋内,立刻关上大门。   进了屋安延恒才觉察有些不对,这里的布置完全不像是存放药物的医药署,也闻不到浓烈刺鼻的药味,他刚想问尉迟秋,尉迟秋却向他点了点头,走向屋中的书桌,然后开始翻了起来,   安延恒微微蹙眉,迅速打量了四周,这地方的设置应该是书房,桌上整齐堆放着各种书卷纸张,尉迟秋轻车熟路地上前翻看,仿佛并没有因为走错地方而感到懊恼。   “尉迟。”安延恒一面戒备着屋外的情况,一面靠近尉迟秋低声道,“我们走错地方了,快走吧。”   尉迟秋手中不停,从那堆书卷和纸张中抽出几份,又去打开书桌的抽屉翻查,回应道:“没有错,你去门口守着,我很快就好。”   安延恒诧然,屋内太暗他看不清尉迟秋手上的东西写了什么,想要凑过去又怕动静太大,只好耐着性子道:“这里不是医药署,那地图怎么回事?”   “噤声!”尉迟秋低叱一声,安延恒赶忙屏气凝神,屋内一时死寂,隔了半晌,外头一队侍卫走过,在窗上映出人影。幸好那群侍卫并未发现屋子里面有人,很快离开了。   “尉迟……”   尉迟秋从书桌后面探出头来,手里已经打包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默然片刻,他道:“侍卫已经走远了,趁现在,我们从窗户出去。往东南走。”   “啊?”这与计划的完全不同,安延恒一时反应不过来,尉迟秋已经闪身到窗边,打开了一条可以容两人穿过的缝隙,向外张望了一阵子,然后挥手示意。   安延恒完全摸不着头脑,身处险地又不好开口询问,只好顺着尉迟秋的意思做。两人极为顺利地翻出了围墙,一路又退回膳房的仓库。   膳房的仓库并无侍卫把守,晚上是由专人负责锁上的。只是负责膳房仓库钥匙的人乃是大冕方面的内应,这次配合两人的行动,并没有锁死仓库,让两人得以退回此地应对。   终于能够喘口气,安延恒第一时间就是掏出了那卷羊皮地图,仔细对照,果然刚才他们去的地方就标明了医药署。“尉迟,辰王在骗我们,那里并不是……”   “小安。”尉迟秋淡定地打断了安延恒的质疑。他平静地看着安延恒,眼中露出森森的寒意,看得安延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尉迟,你……”   “骗你的人,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尉迟秋低声道,他接过那卷羊皮地图,苦笑道,“辰王给我的地图没有问题,但我给你的这卷地图,是我伪造的。”   安延恒愣了一愣,追问:“为什么?尉迟你什么意思?”   “为了这个。”尉迟秋指着怀中的那个从刚才的地方取出来的小包袱,“听着,小安,这个东西很重要,你必须把他带出这里,去京城,亲手交给辰王。”   “我?”   安延恒怔怔地接过包袱,想要解开,尉迟秋阻止道:“不必看了,刚才我们去的是宁悟的书房,我带出来的东西,是他谋反的罪证和他的印鉴。”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却是龙潭虎穴的多桑皇城,“只要有了这些东西,就能指证那位大皇子还有……兰绪皇族。”   “你……”安延恒悚然,惊得几乎把包袱掉到地上,蓦地凑近尉迟秋揪住他的领子,强压怒意问道,“尉迟,你到底干了什么!”   尉迟秋一点儿都不在意安延恒的怒火,施施然把包袱塞进安延恒的衣服里面,“我说过兰绪之祸,由我而止,宁悟勾结大冕内庭想要作乱,我定不能让他得逞。”他看着安延恒仍是不解疑惑的神色,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与辰王的约定,并不是如之前所说。苏承靖与我在桃花镇的相守,才是我交换来的条件。”   “所以……其实你是答应了辰王来盗取这些罪证?”安延恒终于明白过来。   “抱歉……我利用了你。”   安延恒摇头,知道真相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责怪道:“你何必连我也瞒着,就算是陪你来盗这罪证,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费劲伪造地图,你也是够闲的。”他看尉迟秋神色黯然,猜想他必是因为苏承靖一事有些内疚,安慰道,“尉迟你放心,那三皇子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咱们完成约定再回去见他,想必他也能谅解。唉……你早说真相,我一个人来盗这些东西也行,何须一定要你来做什么。”   尉迟秋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安延恒。安延恒向外看了看,天色暗沉,月色也恰被乌云掩盖,无星无月正是离开的好时机,返回抓住尉迟秋的衣袖,沉下声道:“好了,回头再和你算这些,我们先离开这里。”   “嗯,你先离开。”尉迟秋拂袖躲开,依然站在原地。   “那你呢?”   尉迟秋深吸了一口气,镇压自己方才有些动摇的情绪,轻声道:“我自有我的去处……你带着这包东西立刻离开,不用管我,直奔京城,我……还有其他事情。”   “你还是要去找耀世的解药?”安延恒向前一步,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同进同退,我不会一个人离开。”   尉迟秋不为所动,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笑道:“安延恒,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命令。”   安延恒猛然怔住。一直以来的平等相处,让他几乎忘却了他是尉迟秋护卫的身份。当年年幼的安延恒被尉迟家带走学艺,早已立下誓言,而今只要尉迟秋开口下令,他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如果被发现了,你会死……不会再有三年前那种好运了!”   “我知道。”尉迟秋慢慢伸出手,手上的毒针泛着幽绿的光芒,他已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然而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   “你开什么玩笑?”   尉迟秋摇头:“听着,安延恒,别忘了,如果我下令,你不可以拒绝的。”   安延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咬牙片刻,他不得不低声道:“领……命。”猛然抬起头来,他瞪着尉迟秋,眼中悲怒交织,最后终于恨恨道:“可是尉迟你也别忘记,你下了最后一令,我完成之后,我便自由了,再与你无主从关系!”   尉迟秋微微合眸,似是在压抑心中被牵动的悲伤:“嗯。”   “那么,你也记住,我会把东西交给辰王,然后再回来。你要好好活着,我会来救你,若是你死了,我便是拼死也要杀回这里为你报仇。”   “小安……”   安延恒挥手,阻止尉迟秋继续说下去,深吸一口气,他望了一眼仓库外浓重的夜色,叹道:“趁现在你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希望你想清楚。”   “你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尉迟秋也决绝依旧。   “呵,那好,此事了结,你是死是活,我都会回来找你,尉迟,保重!”安延恒深吸一口气,不再多纠缠下去,将包袱紧紧抱在怀中,转身掩入黑暗之中。   尉迟秋站在原地良久未动,“呵!”一声轻笑之后,他甩袖负手,逸入未知的黑夜。      ☆、二十九   往医药署的路径是尉迟秋一早就计划好的,他背着苏承靖和安延恒做了许多安排,这一次的所有行动,乃至最后的结局,他都早就了然于心,并且做好了准备。   医药署离膳房并不近,甚至几乎是完全相对的位置。这并不符合一般宫廷的布局,不过兰绪如今的王族对于医道毒道都颇有研究,所以医药署变得极为重要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已经耽搁了时间,医药署的守卫已经完成了换班,分成五组共二十五人,交替不停地巡逻。若论武功,尉迟秋自问要放倒二十五人并不是难事,只是若不能一瞬间解决,这其中只要有一人喊出声来,就将引来大批的内宫侍卫。   尉迟秋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他发现这二十五人的阵仗看着缜密,但并不是毫无破绽。因为医药署占地不小,五组侍卫在外围巡逻的时候总会有一处死角成为空隙,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已经足够尉迟秋进入。   尉迟秋捏了一把淬了毒的针在手中,等到下一次机会来临,立刻施展轻功,神不知鬼不觉翻入医药署内院之中,他得到的情报没错,内院不设侍卫,然有三四名侍从在其中守夜。尉迟秋神色一冷,手中毒针已经激射而出,侍从们尚不及开口,便立时毙命。   这个时候仁慈已经毫无用处,尉迟秋只是略微垂眸表示歉疚,然后立刻收敛此种情绪,上前翻查侍从的尸体。找到锁匙之后,他凝神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保侍卫并未发现,又悄无声息地走进医药署室内。   即使是深夜,医药署内也是灯火通明的。尉迟秋缓步而行,凝神屏息,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觉得医药署内安静得令人心惊,他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沁出汗来。   “何人进来也不通传一声!”   惊雷乍现,尉迟秋身形如电,已经一瞬间制住了出声之人。泛着冷光的毒针抵在那人的脖颈间,那耸动的喉结几乎就要碰到针尖。   那人已经头发花白,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正因为如此老迈,尉迟秋才没有第一时间下杀手。那人倒也不意外,甚至好像早就知道尉迟秋要来,轻声叹道:“你还是来了。”   尉迟秋微怔,但并没有移开毒针:“你认得我?”他微微侧着头,对屋外的情形也保持着相当的警惕。   “不认得。”那人轻笑一声,“我虽不认得你,但咱们祖上却是渊源颇深。我何家世代为兰绪医官,传到我何妙手这代已经有一百余年了。我爷爷是当年亲眼看着凤凰子出走,兰绪改朝换代的,私下里也常常跟我提起这事,”他打量了尉迟秋一眼,道,“你是尉迟家后人吧。”   尉迟秋神色微寒,“你想说什么?”   何妙手道:“少年人何必这么心急,我在这宫里五十多年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没见过,我要是想害你,这会儿咱们还能站在这儿好好说话么?对于兰绪前后两代王族的恩怨,我比你还清楚,所以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为何而来。”   尉迟秋仍不敢放松警惕:“我要如何信你?”   何妙手僵着身子不动,继续道:“你不信我不要紧,我的命在你手里,论理,你也是我的旧主,看在这些情分上,我提点你几句也算是应该。”   何妙手故意口气狂妄,尉迟秋也晓得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迟疑了片刻,慢慢放下毒针,道:“好,你仁,我便义,你知道什么,说吧。”他垂下双手,暗中藏了些毒粉在指尖。   “尉迟家这些年来来去去盯着这兰绪王宫,几乎每隔个十来年,都有你们家的人或明或暗地闯进来。”何妙手没有发现尉迟秋的小动作,松快地笑了笑,直视着尉迟秋的眼睛说道,“难为你们传到这一代,都还不肯放弃。”   尉迟秋冷笑道:“要是你,你会放弃么?何先生,你家既然在兰绪世代为医,应当知道耀世是个什么东西。”他顿了顿,忽然想到,“还是说,耀世本身就有你何家参与在内?”   “哼,那种下三路的东西,怎配与我何家相提并论?”提起“耀世”,何妙手满脸鄙夷,而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竟是为了耀世而来,难怪每一回都盯着我这医药署。”   何妙手叹了口气道:“那耀世的手段阴毒下作,不是行王者之道的人该有的。只是如今王族已然改易,我们这些人又能说什么呢。”   尉迟秋正色道:“那东西本就不该存于世间,何先生,我无意为难你,我要耀世的种子和解药。”他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何妙手,眼神清明,令何妙手别过脸不敢与之对视。   何妙手苦笑,带着一点儿惋惜:“耀世没有解药。研制它的人不会让解药出现,而别人也不会特意去研究这么个下作玩意,至于染上它的人……”他瞥了一眼尉迟秋,语气有些玩味,“你应当知道结果如何。”   “疯癫至死。”尉迟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并没有被何妙手带着微妙的威胁的语气所干扰,“然而天生万物,相生相克,我不信耀世没有解药,即使现在没有,也总会有的。何先生,我再说一次,我要种子和解药。”即使是胁迫,尉迟秋仍是保持着相当的风度。   何妙手有很久说不出话来,细细打量着尉迟秋,这个在深夜敢于闯进王宫内院的年轻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像凶狠之人。不过,即使是看起来这样美丽温和的少年,他在刚才进来的一瞬间,也已经取走了三条人命。   “好吧,你跟我来。”何妙手摆摆手,转身向里间走去。“那里有两名内家高手把手,他们认得我,可不认得你。”   “我知道。”尉迟秋深吸了一口气,虽对何妙手还不是百分百的信任,但仍然跟着他走了过去。   穿过里间,便是一个小连廊,又连续绕了两间摆设一模一样的小间,何妙手在拐角处突然停住,片刻后,他大摇大摆地转过拐角,扬声道:“王老弟,许老弟,是我。”   那边一个低沉男声应道:“何老哥,这大半夜的,你带谁来了。”   何妙手答:“没谁,一个朋友。”   另一个男声奇道:“什么朋友你竟带到丹室来,有大王子的手谕吗?”   “我正是奉大王子的命令而来。”不等何妙手回答,尉迟秋已经朗声应道。那守卫的两个都四十多岁,武功看来不差,都惊讶地看着尉迟秋走出来,“手谕在此。”   尉迟秋抬起手,掌心上果然躺着一枚小令牌,那两人呆了一呆,低声道:“果真是大王子令,大王子他……”他们话未说完,尉迟秋另一只手中蓝芒爆出,两枚毒针分别钉在两人眉心。   “啧啧,看不出来你还挺狠的。”何妙手看着到底身亡的两人,摇了摇头,“大王子的随身令,反正都骗过他们了,再多扯几句谎言又何妨?”   尉迟秋神色冷若冰霜:“他们的杀意比我大。”他从尸体边跨过,衣摆扫到其中一具尸体,那尸体的手垂落下来,洒了数把小飞刀,“他们只是错估了我出手的时机。”   何妙手眯着眼睛,不置可否。两人一同走进丹室的大门,拾级而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甜的气味,越往下走,就越感觉阴冷无比。   所谓的丹室其实是挖在地底下的,由台阶的倾斜程度和长度来计算,这间地下丹室埋得很深,并且一直延续了很远,大概位置位于长阳宫下。尉迟秋忽然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有轻微的声响回荡。   那是低低的呜咽声,在这阴冷的地下分外渗人。何妙手背着手走在前面,轻声说道:“你放心,下面没有守卫,大王子不喜欢太多人进入这里,毕竟,这些东西根本见不得人。”两人快速走下台阶,穿过铁门,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何妙手用火折子点燃各处火灯,将整个丹室照亮。   尉迟秋骇然望着这逐渐呈现在眼前的丹室全貌。这丹室的面积不小,正中摆着一张大理石长台,一面被药柜与书柜占据了,另一面则摆着数十个大瓮,那些腥甜的气味就来源于此。而最最让人震惊的,是占据了丹室一半位置的十几个铁牢笼。每个牢笼都锈迹斑斑,有七八个牢笼里竟然还锁着人。   那些人并没有在意到有生人的到来,有几个在蜷缩着睡觉,一个脏兮兮的男人趴在笼子里傻笑,还有两个小孩相对坐着做出令人惊悚的鬼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孕妇。   尉迟秋慢慢走近其中一个牢笼,那里面是个看起来相对比较整洁的男人,正在熟睡。听见脚步声,那男人霍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尉迟秋。   尉迟秋认识这个男人,当日在宁州混入兰绪的人马中见过,兰绪大王子宁悟的属下之一。   “长风,你怎会在此?”犹疑片刻,尉迟秋小心翼翼地问道。   长风瞪着尉迟秋,忽然两眼一翻白,整个身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向后倾斜,僵硬地手舞足蹈。尉迟秋吓得连退数步,心跳如擂鼓:“长风!”   何妙手适时凑上来道:“他已经完全疯癫,认不得你了。”   “耀世……”尉迟秋勃然变色,他虽然早就知道“耀世”之毒发展至最终会疯狂失智,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而且长风是宁悟的随身近侍之一,数月前还好好的,不意竟至于此。   “这人才关进来不久,我倒是没有见过。”何妙手摇头道,“不过能关在这里的,都是耀世之花已经开到最盛,差不多可以收种子的人了。”   尉迟秋咬牙:“对待自己的贴身属下尚且如此……等等,你说的收种子是怎么回事?”   何妙手解释道:“你看这些人各不相同,他们种了耀世之后所产生的结果自然也是千差万别,从他们身上取出来的耀世的种子也是各有不同,大王子在这里建造丹室,就是为了研究这些种子,最终,得出最好的种子。”他见尉迟秋神色凄惶震惊,忽然诡秘一笑,缓声道:“而且,尉迟公子要知道,这些种子必须活着从这些人身上剖出来,否则人一死,种子也就跟着死了。”他指了指尉迟秋身后的石长台。   尉迟秋赶忙从石台边绕开,捂住嘴巴抑制胃内的翻江倒海。何妙手却指着他身后的大瓮继续说:“剖出来的种子就存在那边的瓮中。”   尉迟秋闻到那股香甜气味中若有若无的腥臭,转身扫了一眼那些大瓮,忽然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块镇纸,向那些大瓮狠狠砸了过去。   那是注入内力的愤怒一击,大瓮应声而碎,一坨看不出是什么的糊状物体从瓮中倾斜出来,尉迟秋随手取了其他东西把大瓮一一砸碎,顿时满地狼藉,室内又腥又香,说不出的难闻恶心,尉迟秋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何妙手捂着鼻子倒是淡定许多,闷声道:“你毁了这些,大王子照样从这些人身上剖新的,何必……”   尉迟秋瞪了他一眼,返身去书架上翻找那些书卷。他的动作极快,抽出一册变一目十行地浏览,以期能够找到耀世相关的内容。连续翻了十多卷,皆是一些寻常的医药记载,并无特别。尉迟秋心下有些焦躁,又随手抽了一卷,却不是书简,而是一个做成书简样子的盒子。   “这是……”尉迟秋心头一紧,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盒子突然喷出一团烟雾,背后何妙手也突然伸手拍在长石台的突起之上,然后飞快地向铁牢笼那侧奔去。   变故陡生,尉迟秋反应极快,立刻弃了手中盒子向何妙手追去,然而还是慢了一步,机关启动,巨大的铁栏杆从天而降,轰隆巨响中将尉迟秋格挡在书架那一侧走脱不得。   “哈哈哈……”一阵大笑从丹室外由远而近,只见原本是石壁的地方突然转动,露出一扇暗门,接着兰绪大王子宁悟便带着一队人马从暗门中走了出来。“秋公子,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了!”   尉迟秋怒视着慢慢退到宁悟身后的何妙手,半晌,咬牙切齿道:“我果然不应该相信你。”   何妙手面无表情,回答:“你也没有相信我。”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不过,尉迟公子,我一句话都没有欺骗过你,我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隐瞒了这件事而已。”   宁悟饶有兴趣地望着尉迟秋,接着道:“这我倒是可以作证。怎样秋公子,你所要追寻的耀世的答案,还满意否?这件密室从我先祖传下来,可从来没有让这么多外人进来过呀。我在这儿守株待兔了半年,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等来了秋公子。”他啧啧几声,似乎十分遗憾,“只可惜没逮到三皇子这样的贵客。”   尉迟秋听得宁悟提起苏承靖,顿时怒火更盛三分,向前一步正欲开口质问,忽然一个踉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你……你在刚才的盒子上放了什么?”   “你说呢?”宁悟笑得得意,“秋公子浑身是毒,我若不用些手段,可不敢保证这一局能让秋公子满意。”他见尉迟秋浑身瘫软,点头示意身边的侍卫,“来,你们两个,去把秋公子请出来。”   那两个侍卫领命,打开铁栏杆的机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尉迟秋,将他带到宁悟面前。尉迟秋垂着头不与宁悟对视,片刻后,突然低低笑出声来。   宁悟蹙眉,忽而有了不好的预感:“你笑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尉迟秋身形晃动,两道银光爆射而出,直扑宁悟面门。宁悟大惊失色,踉跄退了两步,身边一名侍卫飞扑上来挡在他的身前,银光射入那侍卫双目,侍卫惨叫一声随即身亡。而同一时刻,尉迟秋已经挣脱架住他的侍卫,毒粉银针如梨花暴雨纷纷落下,他不欲恋战,扬手打翻丹室中的火灯,趁乱从宁悟进来的那道暗门冲了出去。   火灯落在地上,瞬间燃烧成一片。宁悟被侍卫护到一旁以免被毒粉毒针所伤,见此情形勃然变色,喊道:“快灭火,此处有火油!”   何妙手拉住宁悟的衣袖喊道:“大王子快走吧,那尉迟秋肯定早就发现了火油的存在,他存心的!”   宁悟脸色发青,忍不住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众人护卫下出了丹室,然后立刻命人关闭暗门。      ☆、三十   尉迟秋飞快地从暗道向外逃离,心念刹那间转过百千。他当然不信任何妙手,所以一直暗暗留心,甚至一走进丹室,他便已经注意到了暗门的存在。虽然他还是被宁悟困在了局里,然而宁悟却错估了尉迟秋对毒和药的敏锐感觉。   若不是宁悟的侍卫反应快,现在宁悟已经死在那几枚毒针下了,尉迟秋有一瞬间的后悔,要是出手再快些,时机再好些就好了。不过杀了宁悟又能如何,一己私仇报了,那那位殿下的布局呢?还有苏承靖……他现在在回京的路上吗,安全吗?尉迟秋脑中乱作一团,然而他很快消除了这些念头,因为他发现从暗道出来,就是宁悟所居住的长阳宫。还有重重叠叠的重兵把守,无数弓箭所指。   领头的将军神色肃穆地望着尉迟秋,并没有下令立刻进攻。他们早就奉命守在这里,作为抓捕的最后一道罗网。   尉迟秋停下脚步,长身玉立,独自与百千人马对峙。   空气中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一会儿,宁悟等人才从暗道里出来。因为刚才的变故他显得有些狼狈,然气定神闲:“秋公子,还要逃吗?”   尉迟秋环顾四周,他被团团围困,无路可逃:“如此阵仗来对付尉迟秋一人,荣幸之至。”   宁悟抚掌笑道:“秋公子这般人物,在下当然大礼相待,怎样,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们李将军请公子罢手?”他扬手示意李将军,李将军已经蓄势待发。   “我一个人,怎么逃的了……”尉迟秋阖眸片刻,陡然张开,眼神清明如水,唇边落下一抹笑意,“然,也要奋力一搏!”话音未落,尉迟秋如一道惊鸿,向着守军最弱处飞扑过去。   宁悟神色一变,大喝:“抓活的!”   军士们得令不敢放箭,尉迟秋又是发了狠不是冲出去就是死,完全没有防御的打法,所到之处无人敢近身,一时合围之势竟是被他冲开了一道口子。眼看着尉迟秋即将突破而去,李将军双手合力,把手中剑掷了出去。   尉迟秋听见剑气破空,下意识向一边腾挪,掌腿并用,踢开靠近而来的军士。他如此一动,宁悟立刻发现了端倪,于是亲自下场,一面令随行护卫高手拦截尉迟秋去路,一面和李将军同战尉迟秋。   尉迟秋毒针毒粉已然用尽,近身搏斗的功夫并非他所长,战宁悟尚且吃力,再加上一个李将军,更是左支右绌,十分紧急。宁悟看出尉迟秋有一侧的攻势较为迟缓,因为之前在桃花镇受的重创,让他半边手臂动作略微受制,平时看不出来,一旦动起手来就成了极大的破绽。宁悟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点,盯着尉迟秋猛攻,尉迟秋渐渐不敌,终于落败。   尉迟秋见大势已去,也不再求脱,冷然望着宁悟,并无半分惧色。   宁悟神色微寒,眼中带着森森的杀意,几番压抑之下,才露出令尉迟秋极为厌恶的笑容:“秋公子,看来你输了。”   尉迟秋平静地说道:“杀了我。”   “杀?”宁悟摇了摇头,“秋公子,为了等你来,我可是连整个丹室都毁了,怎么能那么轻易让你死?”   尉迟秋垂眸,轻声道:“我不会活着受辱。”他望着自己的双手,空无一物,却让他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大王子小心,他要自尽!”远处何妙手忽然大声喊道,宁悟脸色一变,蓦然欺身上前反手擒拿住尉迟秋,尉迟秋欲要挣脱,宁悟再不给他机会,只听“喀拉”一声,生生将他一臂折断,“他指尖藏了毒!”   尉迟秋的额头沁出冷汗,剧烈的疼痛让他声音略微变调:“宁悟,你杀了我!”   宁悟按住尉迟秋的脖子,反扣住他另外一条手臂,狠狠道:“你要保住这只手就别动!”   “你!”   李将军在一旁看着,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正要开口,一个内侍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李将军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尉迟秋,又与宁悟耳语。宁悟冷静地听完,喝道:“杀了他!”   尉迟秋闻言,松了口气,却见李将军拔刀而出,一刀砍死了那名内侍。“你……”   宁悟俯下身,半压在尉迟秋的身上,外人看来似乎两人有什么暧昧,而宁悟正用只有尉迟秋能听到的声音冷声逼问:“潜入书房盗走书信,那个人是他吗?”   尉迟秋受制于他,不得不低下头以躲开近在咫尺让他感到危险而恶心的气息,心念蓦然一动,他装作惊慌的样子,颤声怒道:“你快杀了我!”   刻意的误导让宁悟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强行掐着尉迟秋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哈哈大笑:“好,好一个调虎离山,我竟失策至此,我竟不知堂堂大冕皇子会亲涉险境,尉迟秋,”宁悟眯着眼睛,声音慢慢冷了下来,“你猜,他会不会回来救你?”   “不会。”尉迟秋干脆地回答,提起那个人来,他的神色变得柔软,“你抓不到他,他会把你的罪证带回京城,他会让你得到你应得的结局。”他要让宁悟相信潜入的人是苏承靖,当宁悟一心一意寻找苏承靖的时候,安延恒就安全了。   “哦,是吗?”宁悟的指甲慢慢嵌入尉迟秋的唇角,在那里留下深深的印记,“那我真替你感到悲哀,原来在他的心里,你还没有那个他已经没份了的江山重要。”   尉迟秋凛然无惧:“我无需对你解释,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正因为我不是那么重要,他才是他,而你,什么也不是!”   宁悟摇了摇头,对尉迟秋的说法嗤之以鼻,回头厉声对李将军喝到:“封锁多桑,一只鸟都不准飞出去,全城搜捕那个人。另外,放出风去,尉迟秋在我手里,我看他来不来!”然后又低声对尉迟秋道,“尉迟秋,不如我们来赌一赌?你说我一天废你一只手,再一天废一只眼睛,然后是一条腿,这样一天一天来,他真的不来救你吗?”   尉迟秋悚然,见宁悟已经入套,此刻只求速死:“你就算把我双手双脚双眼都废了,他也不会来的。宁悟,你是连杀了我都不敢吗?还是说,你怕我死了,你承受不住他的报复?”   宁悟的脸色铁青,扣着尉迟秋的手臂用力一扭,尉迟秋肩骨扭曲,另一条手臂也被折断:“报复?我在这里等着他!而且,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比死更恐怖!”   “呃……啊!”无法压抑的痛楚如万蚁蚀心,尉迟秋再也支持不住,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出声,眼前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之中。   宁悟眼中寒如冰雪,示意远处的何妙手过来,指着昏倒在地的尉迟秋道:“救活他,治好他的手臂,他出了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何妙手道了一声“是”,抱起尉迟秋,见他气息奄奄,不由叹了口气。   万里江山锦绣,如花美眷言笑晏晏,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从?   先人凤凰子放弃王位,与君同归,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可凤凰子本是被放逐之人,此后一生魔障,神仙眷侣的传说之后,留下兰绪百年阴影。   苏承靖已然出为臣姓,而你在他的心中,连他已经没份了的江山都比不上。   苏承靖乃是当今皇子,大冕皇族,受万民奉养,自当以身还报。皇族所背负的责任,乃比一己私情重千倍,万倍,如果没有这一点觉悟,何谈与他携手?   而我尉迟秋,曾经兰绪的王族,亦当还报兰绪臣民。故国百年之祸,由尉迟始,由尉迟终!   这才是苏承靖,这才是尉迟秋。   这才是你我心中的彼此!   ……   迷障破开,尉迟秋陡然惊醒,已是一身冷汗。但他现在心志坚定,无悔无惧。   慢慢从床上坐起,尉迟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未如预想的那样被关押在大牢之中。这是间普通的屋子,陈设十分简单,令尉迟秋感到好笑的是,也许是怕自己有寻短见的机会,这屋子的墙壁、桌椅甚至床脚上都裹着锦缎,地上也铺了厚厚的地毯,桌上的茶具都是木质的,真正是一点缝隙也不留。   尉迟秋双臂的骨折已经被重新接合了,手腕和脚腕都锁了铁链,他试着运功,发现自己一丝内力也无,再试试咬舌,就感觉使不上力气,总之任何一种求死的办法,都被别有用心的堵住了。   “何必费这么多力气。”尉迟秋歪靠着床头苦笑道,时至此刻,他反而不想一死了之了,他更想亲眼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有没有人?”干脆放弃了挣扎,尉迟秋抬高声音唤道,“有人在外面吗?”   不多时,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门被蓦然推开,宁悟带着何妙手和几名侍女走了进来。尉迟秋心中微惊,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耳朵,表面一派平静:“哦,是你呀。”   宁悟冷笑,向何妙手点头示意,何妙手面色凝重,也不开口,直接跨步上前,抓住尉迟秋的双手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又托住他的下巴,强行掰开他的嘴仔细查看。这如同验看牲口的动作让尉迟秋十分恼怒,何妙手虽然年纪老迈,力气倒是不小,尉迟秋竟是无力反抗,只能瞪着宁悟。   宁悟掸了掸干净整洁的下摆,气定神闲:“秋公子莫怪,像你这样的用毒高手,我可不得不小心一点儿。”何妙手查验完毕退到一旁,向宁悟低声回禀了几句,宁悟这才露出笑容,“你说是不是?”   尉迟秋“哼”了一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臂:“看我伤势的痊愈程度,我起码也躺了快一个月了,全身上下哪怕一根头发丝都被你们搜遍了吧。”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羞辱而已。   “是啊,二十八天,我这医药署的一半珍奇药材,可都用在你的身上了。”宁悟就像在谈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见尉迟秋无动于衷,又补充道,“毕竟秋公子的身体跟普通人可不一样。”   尉迟秋似乎并未听懂宁悟的别有所指,依然垂着眼睛,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怎么,你不是说要废了我的双手双脚双眼吗?”他笑着,轻轻一抖手腕,腕上链接的锁链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既然废了我的武功,还这么锁着我,你在忌惮什么?”   宁悟不曾回答,尉迟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色,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忽而心中一动,微微挑起眉,略带挑衅地问:“莫非……你没有找到我们家三皇子?”   刻意加重了“我们家”三个字,尉迟秋其实心中也很忐忑,他并不是很确定安延恒是否按计划把东西交到了冷麒玉的手中,毕竟算算时间,冷麒玉若是拿到了东西,应该已经开始了行动,而牵连其中的宁悟又怎会如此镇定?   “你很得意是不是?”默了片刻,宁悟冷冷地说道,“我没有抓到苏承靖,让他把文书交到了冷麒玉的手里?”他突然发难,反手推倒尉迟秋,尉迟秋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床框上,撞得毫无防备的他眼冒金星,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宁悟捏住了下巴。   “你以为那几张破纸,那块破石头就能置我于死地?你以为那么简单就能让我们的计划失败?”尉迟秋的骨头几乎都要被捏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宁悟腾出一只手,指甲用力地划在尉迟秋的脸庞上,从腮边一直划到眼角,然后继续加重力道,“尉迟秋,你听说过吗?老鹰想要捕猎兔子,一直在伺机而动,这时候兔子发现了老鹰的存在,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眼角的压力越来越大,尉迟秋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宁悟癫狂的动作让他产生了恐惧,好像下一刻宁悟便要活生生把他的眼睛抠出来。   手腕折了可以正骨,而眼睛却是不可能再生的,幸好宁悟并没有这么做,他突然松了手,用指腹慢慢摸索着尉迟秋的眼睑,冷笑道:“来,你就好好看着,看看你的苏承靖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宁悟丢下一脸骇然的尉迟秋,吩咐何妙手:“好好看着他,出一丁点儿岔子唯你是问!”转身扬长而去。   房中只剩下何妙手和尉迟秋两人,一阵缄默后,尉迟秋颓然倚靠在床沿上,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宁悟下手不轻,自己只怕是破了相了,他一边抚摸,一边发出轻轻的嘶声。   何妙手等了许久不见尉迟秋与他搭话,不由有些焦躁不安,他实在摸不清尉迟秋的脾性,一时城府深沉,一时又天真得令人发笑,一时凛然无惧一心求死,一时又好像无所谓一般。最后还是何妙手自己耐不住,笑着先开了口:“听闻尉迟公子也是学医之人,反正也是闲着,不如探讨探讨医道如何?”   尉迟秋连正眼都没有看何妙手:“我是毒医,阁下是纯医,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什么好探讨的?”   何妙手道:“哎,公子此言差矣,虽然不是同道,却是殊途同归。纯医之道,乃治病救人,而毒医之道,虽对人有所损伤,归根结底也是救人。”   尉迟秋霍然抬眸,瞥了何妙手一眼。他的眼中带着鄙夷,微微扬起唇角,笑容满是嘲讽:“哦,时至此刻,何先生竟然还记得什么是医道?”   “片刻不曾忘怀。”何妙手正色道,“尉迟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对于前事你耿耿于怀,但我对你说过,我虽对你有所隐瞒,但一个字都不曾骗过你。”   “医道是救人,而你……却在害人。”尉迟秋回想那时在医药署的事情,“你说耀世是下三滥的手段,可你却与宁悟同流合污,研究耀世祸害世人。”他逼视着何妙手,“我尉迟秋修习毒医之道,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学医是为解自己身上的毒,纯医无救,便剑走偏锋。而何先生你家世代为医,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我竟不知你恬不知耻如此,这一点上,尉迟秋甘拜下风,栽在你手中,也算心服口服!”   何妙手无言,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尉迟公子,救人还是害人,你以什么做为评判?”   “哈?”尉迟秋怒极反笑,“难不成何先生的意思,你没有害人,却是在救人?”他想了想,继续道,“哦,我倒忘了,你的确救了我一条命……在宁悟的指使下,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何先生的救命之恩?”   何妙手道:“医道救人,不过是数人性命,大道,却可以救千千万万的性命。”   “哦,耀世竟成大道?”尉迟秋越发惊笑,这等话语出口,他好奇还会有如何惊世之语。   何妙手重新转身,盯着尉迟秋审视片刻,才道:“恕我直言,尉迟公子曾是兰绪王族后裔,血脉出自兰绪,为何不顾惜兰绪本国,却要站在那冕朝之人一边?”   “你!”   何妙手话已出口,便不再顾虑:“我何妙手虽然一介医者,手无缚鸡之力,也知道身为兰绪之人,万事以兰绪为重,耀世的确是阴毒卑鄙的东西,但若对兰绪有益,便是可用之物。”   尉迟秋嗤之以鼻:“对兰绪有益?你所谓的可用之物,下在我这个兰绪血脉的身上,让我家世代为此疯癫短寿。还有下在大冕皇子身上,为让他们兄弟阋墙,挑起内乱,这对兰绪有什么好处?兰绪身为大冕属国,犯上作乱,徒惹是非。”   “犯上作乱?”何妙手摇了摇头,“兰绪是你母国,你偏偏甘心矮冕朝一头,做他们的附庸?每年朝拜进贡,芝麻大小的官也敢来兰绪耀武扬威,处处被他们欺凌,这样的日子,凭什么要兰绪来过?耀世之毒,如若能让冕朝内乱,便是天佑我兰绪!”   “兰绪……”尉迟秋喃喃念着,他现在才知道,在兰绪人眼中,他尉迟家不过是站在冕人身边迫害同胞的叛徒,“这么说来,在我尉迟家身上下毒,也是为了兰绪喽?”   “一个不护佑自己国民的王族,并没有什么值得怜惜的。”   尉迟秋低下头,似乎被何妙手说动了,何妙手见状继续道:“兰绪人不想做温顺的奴隶,尉迟公子,想想冕朝属国的下场吧?当年宛语、悠佩和兰绪三国并存,结果宛语不肯低头而倾国,悠佩因为一人之死而招来血河之祸,还有苗疆几次易主动乱,这些前车之鉴,兰绪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何妙手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而尉迟秋心中已渐渐清明,他冷静地抬起来,开始辩驳:“宛语倾国,是因为他们依仗古军法扰乱政局,还与大冕内部勾结,妄图易主;悠佩血河之祸,也是悠佩王先作乱大冕内庭,而后又杀人灭口,引起倚天帝一怒亲征,至于苗疆,更是几次三番勾结外族……兰绪现在在做着和他们同样的事,你也说了,前车之鉴,不怕兰绪和他们一个下场,引来大军压境,血流成河吗?宁悟何德何能,就觉得自己会成功,觉得兰绪能赢?”   何妙手道:“兰绪不是宛语和悠佩,而冕朝如今之主,也不是神武帝和倚天帝。”   “哈哈哈,”尉迟秋大笑不已,“且不说如今冕朝之主是何等人物,冕朝内部又有什么样的人,你们拿兰绪千万百姓来成全你们的私心,用百千人命来豪赌,居然还敢口口声声为了兰绪,还敢妄称天道,自诩正义?”   尉迟秋还是第一次如此激动,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并不在意什么家国大事,即使和苏承靖在一起之时,他也更多的考虑自己的私念,但是面对何妙手一番看似大义凛然的陈词,他只觉得荒唐可笑:“兰绪何以立国?前朝大晟末年,先祖为护此地黎民而割地自立,而后大晟亡大冕兴,先祖亦是为了此地百姓而甘愿归顺,昭圣帝感念于此,准兰绪存国,并对兰绪一直优待。宁悟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解救兰绪,还是他一己私心,想自立称帝?”   何妙手道:“同是前朝臣子起事,兰绪想与冕朝平起平坐,有何不可?”   尉迟秋道:“是宁悟想与冷氏平起平坐,为此陷兰绪于不义,弃黎民不顾!”   何妙手双眉紧锁,瞪着尉迟秋,而尉迟秋也一样慨然瞪视着他,理直气壮,让他不由之主气焰矮了几分。沉默片刻,何妙手长叹:“罢了罢了,尉迟公子,我们两个在这里争论什么,我年纪老迈,你被困于此,我们都无法对时局做什么,也就逞逞口舌之快而已。”   尉迟秋冷笑道:“那是,先生还能为那可用之物做些事,我么,自然只有嘴皮子能动动了。”   “关于耀世……”何妙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正欲对尉迟秋说,尉迟秋垂下眼睑,轻声道:“何先生,你我话不投机,不必再说下去。我乏了,能否请你出去,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还要好好看着,看着宁悟的下场呢。”然后他不再言语,冷眼相对。   安静下来的尉迟秋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柔软和宁静,他的确是不适合那些纷争的,何妙手心里想着,转身退了出去。   大门被关上的时候,尉迟秋瘫倒在地,用力抠着地毯,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三十一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冬天已经离去,春回大地。   尉迟秋仍是被软禁在兰绪王宫里,大抵是宁悟觉得他还算安分,命人撤去了锁着他的铁链,也准许他在屋外的院子里走动走动。   宁悟每隔六七日会出现一次,带着何妙手来为尉迟秋把脉,同时也与他谈论一些大冕那边的事。尉迟秋很少回应,只是听宁悟一人唱独角戏。这人十分谨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尉迟秋知道,滴水不漏。   宁悟倒也不恼,他似乎对大冕的时局成竹在胸,只是向尉迟秋炫耀,反正尉迟秋逃不出他的掌心。除此以外,宁悟对尉迟秋并不差,一应起居供应,都是按着他自己的例子来的,年节时还特意送了宴席过来,指派给尉迟秋的使女,也是精挑细选的。   贴身伺候尉迟秋的使女名叫佩儿,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是伶俐聪明,干活又细致,宁悟派她来,既不怕她泄密,又不怕她被尉迟秋拉拢了过去。   尉迟秋倒是不在乎,他原本性子宁静,如今被困在此,既然逃脱不得,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也看看宁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尉迟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茶,眼睛望着院子里春光明媚,桃树上一个一个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一时有些惘然。   “佩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佩儿歪着头想了想,答道:“年宴是大王子一个月前赏的,今日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尉迟秋低头轻喃着,自从武功被废之后,他的听觉差了许多,体力也大不如从前,时常身上乏力,偶尔还昏睡不醒。有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像前尘往事离他远去。今日看见院中桃花,他竟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辰光。   “我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佩儿怯怯地地看着尉迟秋,小声说道:“奴婢拨来这里伺候开始,大概,两个月吧。”   尉迟秋扶额道:“对了,你是后来才来的,我离开桃花镇的时候,才刚刚入冬……那有多久了……我……”他越想越是头痛不已,忍不住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佩儿道:“公子,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她体贴得取了斗篷过来,替尉迟秋披上,劝道,“虽然开春了,天气还很冷,何大人说你身子不好,不如回屋躺着?”   “何大人?”尉迟秋霍然一念,似是想到了什么,“何妙手?”   佩儿点点头,扶着尉迟秋回屋中。   尉迟秋心中起疑,他到底也是学医的,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然了解,他起先倒是也怀疑过宁悟派人在饮食里下了什么手脚,可是无论是给自己把脉,还是对食物试验,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送来的汤药也是正常的滋补良药,也没有什么相克的东西在里面,怎么他的身体像是老化了一般,只一味向着越来越差的方向发展。   以尉迟秋的性子,他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宁悟或是何妙手,惊觉事情不对之后,他开始暗暗留心佩儿。佩儿年纪幼小,再怎样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佩儿如常伺候着尉迟秋,尉迟秋发现自己昏睡不醒的时间好似越来越长,甚至有时候早上小憩片刻,再睁眼天都黑了。而且醒来之后,并没有因为感到解乏,反而浑身酸痛,像是劳累过度一般。他越发惊疑,有几回看见何妙手,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何妙手也是欲言又止,然终究摇了摇头,只说是奉命来探望。   还有一次,尉迟秋在午后惊醒,屋外倾盆大雨,他发现自己早上的衣衫已经被换过,头发上的水汽却还没有散尽。难不成自己睡着了跑去屋外?尉迟秋确信自己没有做梦,他甚至觉得自己睡着了以后就完全没有意识了,起身之后,他在床前捡到一张碎纸片,上头如同鬼画符一般不知写了什么。   询问佩儿,佩儿惊慌失措,只说是自己无聊时画着玩的,一时没有收拾干净。尉迟秋自然是不信,可又抓不着什么证据,也只好作罢。   直至一日晌午,尉迟秋去院中散步,佩儿也正在院中绣花样,她们女儿家闲暇时都爱这个,尉迟秋也不管,偶尔还饶有兴致地观摩观摩。佩儿一面比着丝线的颜色,一面轻轻地哼着歌,声音婉转若黄鹂。   尉迟秋却是如遭雷击,他快步走上前,佩儿见他来了急忙放下绷子,问:“公子怎么了,有何吩咐?”   “你刚才哼的曲子,是哪儿学来的?”尉迟秋脸色惨白,佩儿无意识哼唱的曲子,竟是那凤凰引。凤凰引分上下两阙,佩儿所唱的这下半阙并未流传于外,连当日在望仙楼的扇舞,也只是演奏上半阙而已。尉迟秋确信自己也没有对除了苏承靖以外的人唱过……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   佩儿躲闪着尉迟秋的眼神,支吾道:“是……是……是佩儿在家乡学的小调。”   “不可能,凤凰引并未流传于世。”   “这,这……”   尉迟秋按住佩儿的肩膀:“且我五音不全,你家乡学来的小调,怎么连走音的地方都跟我一模一样?”他垂下眼睛,似是问佩儿,又似乎在确认,“是不是……我……我没有昏睡,我失了神智?”   “我,我不知道!”佩儿趁着尉迟秋失神,赶忙挣脱了,见他还要问,惊叫着跑了出去。   尉迟秋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丝不祥爬上心头……他交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努力想要确认什么,微微闭上眼睛,乏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他眼前一片黑暗,如同身陷混沌蒙昧之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感知不到。   ……   佩儿一夜未归,直至第二天早上,宁悟亲自把她带了回来。佩儿哭得双眼红肿,被罚跪在尉迟秋屋外,从袖口露出的纤白的手臂上,若隐若现几道猩红的痕迹。   尉迟秋这日还算清醒,冷目相对宁悟,并不给好脸色:“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是你自己的人,用得着下手这么狠吗?”   “有错当然要罚,”宁悟心情不错,“但若是秋公子开口求情,我自然可以送你这个人情。”   尉迟秋瞟了一眼佩儿,轻声道:“不要哭了,起来吧。”   佩儿畏惧地望向宁悟,宁悟负手而立,略点了点头:“尉迟公子既然这样说了,你退下吧,叫舞韵来伺候。”   佩儿默默磕了头,跪行退了出去。宁悟自顾在桌前坐下,道:“今日是个好日子,秋公子来与我弈棋如何?”   尉迟秋看了看屋外天色,却是个阴天:“原来你把这乌云蔽日的天气叫好日子?”   说话间,身着彩衣的美丽女子已经捧了棋具进来,把棋盘在桌上铺展开,棋子分配两边,然后侍立于宁悟身后。宁悟道:“今日宜谋事,动兵,怎么不是个好日子?”   “你什么意思?”尉迟秋微微一震,忙问道。   “舞韵,去泡茶来。”宁悟吩咐着那彩衣女子,信手捻了一枚棋子,“秋公子先请如何?”   尉迟秋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在棋盘前坐下了,伸手从棋盒里胡乱抓了一把,随便数了数,又丢回盒子里,只留下一枚:“下什么?”   “自然是五子棋术。”宁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五子棋亦是从古流传下来的弈棋游戏之一,与围棋的棋具通用,只是下法上要比围棋简单得多。大冕盛行围棋手谈,兰绪则是风靡这五子棋。尉迟秋叹了口气,随意落下一子。宁悟深深望了一眼尉迟秋,也落子无悔。   五子棋不似围棋之局那般需要绞尽脑汁,下法要随意得多,更像是休闲小戏,娱人一笑而已。尉迟秋心不在焉,不知宁悟想玩什么把戏,下了两局一输一赢之后,终于开口问道:“宁悟,何谓谋事,动兵?”   宁悟嘴角微扬,仿佛很得意:“你果然还是在意的……怎么,陪我下棋不好玩?”   尉迟秋盯着手中的棋子,沉吟道:“你们……”   “告诉你也无妨,冕朝皇帝病重,冷氏皇子都已赶回京都,今日正是起事之日,秋公子以为如何?”宁悟把玩着棋子,笑道,“自然,我是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来这里和秋公子下下棋了。”   宁悟看似好整以暇,尉迟秋则不以为然:“原来是还没定的事情,也不知有何好得意的。”   “秋公子是寄望于苏承靖和那个辰王冷麒玉?”宁悟敲了敲脑门,“哦,我倒是忘了告诉你,两个月前,辰王以大不敬罪,褫夺王爵,下狱治罪,而苏承靖也被软禁清音阁,你猜,这一切是谁的功劳?”   尉迟秋一时激动,手中棋子跌落棋盘,弄乱了残局:“你!”半晌,他慢慢捡回那枚棋子,却想不起来残局原来的模样,索性将棋子都掸开了,摇头道:“宁悟,做别人的棋子,就那么开心吗?”   “棋子,”宁悟瞩目于尉迟秋手中的棋子,他执的是黑棋,黝黑的玉石泛着温润的光泽。宁悟冷哼一声,反问,“你又怎知我是棋子,还是下棋的人?”   尉迟秋点着棋盘:“五子之棋,你怎么翻云覆雨,也不过是这方寸之地,你的目光就如此短浅,别人却在放眼天下。你纵掌控了这一局,而在人家的棋局里,你依然不过一枚棋子。”他停顿片刻,忽而嗤笑出声,“说不定,还是一枚弃子。”   宁悟道:“我来找你下棋,不过是无聊打发辰光,秋公子以棋作喻,在这里高谈阔论,而外面风云变化,一切尽在我与大皇子掌控之中,秋公子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大冕大皇子冷安珺,也是苏承靖与冷安玥的长兄,他虽然是皇长子,但生母出身微寒,又不得今上的宠爱,所以在六个皇子中最为安静低调,若不是知晓前事,尉迟秋定是会对宁悟和冷安珺勾结在一起而感到吃惊的。   尉迟秋垂眸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宁悟想了想,坦率回答:“冕朝内乱,兰绪袖手,他日他登基为帝,而我兰绪也脱离冕朝属国,两国平等结盟,互为友邦。至于以后嘛……”   “你真以为兰绪有与大冕争雄的能力?”   宁悟笑道:“若是你们尉迟家治下的兰绪,自然没有,若是我……呵,哈哈哈哈哈……”   尉迟秋怒而掷了棋子,起身喝道:“宁悟,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兰绪万劫不复,你要做千古罪人吗!”   宁悟针锋相对:“万劫不复的只会是你和苏承靖,尉迟秋,坐下!”   那话如同一道咒语,尉迟秋原本气势万千,却突然脑子一空,顺着宁悟的话跌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哼!”宁悟一扬手,将桌上剩余的棋子全部撒了出去,然后单手擒住尉迟秋,将他身子一旋,用力撞在棋盘之上。   那棋盘是大理石制的,尉迟秋没有防备,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登时乌青一片,耳边嗡嗡作响。宁悟反扣住尉迟秋的双手,毫不顾忌地撕扯尉迟秋的衣服。   尉迟秋挣扎不得,他虽知宁悟并无龙阳之好,但这羞辱的动作仍让他感到恐惧:“你要干什么!”   “放心,我可没有苏承靖那么恶心,”提起苏承靖,宁悟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撕了尉迟秋的衣服之后便没有再进行下去,只是语气变得很是愉悦,“舞韵,把我给秋公子带的礼物送进来。”   舞韵拍了拍手,两个侍从抬着一人多高的物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下,掀开盖在上面的红布,原来是一面做工精致的琉璃镜。琉璃镜制作工艺繁琐,耗价不菲,便是在大冕也很很罕见,但它映照清晰,几乎能把人一模一样地照出来。   宁悟拖着衣衫不整的尉迟秋来到镜前,尉迟秋看到镜中的自己狼狈不已,状如鬼魅,恨不得一头撞上去,宁悟拧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身子背对琉璃镜,又捏住他的下颔,迫他看着镜子。“怎样,秋公子满意吗?”   尉迟秋瞪大眼睛望着镜子,从脚底开始冒出的凉意,慢慢蔓延全身,他想起来了,那一直被他刻意遗忘,如今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镜中,他的背上,如同被刺上了一副美丽的图画,狰狞交错的藤蔓一直蜿蜒到肩胛,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力。藤蔓上有花含苞待放,甚至最顶端那一朵已经开的鲜艳妖异,占据整个背部的中心。   这是耀世,是最极致的耀世。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那花开得如斯耀眼,夺目灿烂。而这一切,便是以尉迟秋的神智作为代价。   所以,他并没有昏睡,在那些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是独自发呆傻笑,还是如同那两个孩子做出惊悚的鬼脸?亦或是一遍一遍唱着那荒腔走板的凤凰引?   尉迟秋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了疯癫。   “宁悟……你就是想看我疯了的样子……”   宁悟的声音如同恶鬼,慢慢凑到尉迟秋耳畔,低语:“是,真好看呢。你拉着佩儿说要给她画像,却写了无数个苏承靖,又自己涂抹撕碎。暴雨时你冲进雨里,在那棵烂桃树下跳扇舞……还有……”   “别说了!”   “不想听了?”宁悟伸手抚摸着尉迟秋背上的花纹,似乎很满意,“尉迟秋,我说过,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比死还恐怖的。”   尉迟秋牙关打颤,断断续续道:“你,宁悟……你才是,疯子!”   宁悟道:“你毁了我的丹室,我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你以为没有丹室里那些种子,我就没有办法再研制耀世?”他盯着尉迟秋的身体,眼中有着贪婪的光,“深植血脉之中传承数代,经受各种珍奇药毒的催化,甚至还有各门各派内功的洗练……哈哈哈,多么完美的种子,也不枉我守株待兔,好不容易把你抓住。”   原来从一开始,宁悟算计的就是尉迟秋体内的耀世。   “你……我……”尉迟秋骇然变色,想要反击宁悟,可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只能如同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宁悟将他推倒在地,嘲笑道:“别白费力气了,尉迟秋,你就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清醒吧。”   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疯掉更恐怖的事情了,尉迟秋的父亲,祖父……他们一代一代受此诅咒,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然而他们比尉迟秋幸运的是,当他们发现自己开始疯了的时候,还可以选择自我了断,保留最后的尊严。   而尉迟秋,只能被逼着,等自己的神智慢慢沦丧,成为彻底的疯子。      ☆、三十二   一个月后,从大冕京都传来了消息。   大皇子冷安珺意图弑君谋逆,带兵逼宫,为皇叔冷麒玉、三皇子苏承靖、四皇子冷安玥联手挫败。   冷安珺废为庶人,赐自尽。六皇子冷安琮立为太子。   宁悟听到消息的时候,气得掀了桌子。他在尉迟秋面前的自信满满并不是假装,他一直以为他和冷安珺的计划□□无缝,从一开始就解决了冷麒玉和苏承靖,冷安玥和冷安珏两人失意的失意,无能的无能,都不足为患。冷安琮更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冷安珺苦心经营多年,再加上他宁悟从中周旋算计,原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可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麒玉才是真正操控全局的人,所谓他的下狱治罪和苏承靖被软禁,不过都是为了麻痹冷安珺所作出的假相而已。   计中计,局中局,这一盘以天下为赌的大棋,冷麒玉占了先手,并且早已胜券在握。   宁悟懊恼不已,他深悔自己一直把苏承靖当成了对手,汲汲营营,甚至早就把尉迟秋算在计划之中,结果苏承靖不过是他自己假想出来的敌人,而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改弦更张的余地。   冷安珺伏诛之后,大冕朝廷内开始了一轮彻底的清洗,原本宁悟埋下的暗桩被一一排除,冷安珺的势力被完全摧毁,苏承靖和冷安玥具加封亲王爵位,成为护持年幼太子的新生力量。   大冕内患已除,开始把目光投向兰绪。   不出半月,冷麒玉公开兰绪十大罪状,上书奏请出兵。英昭帝冷知煌以兰绪串联大皇子谋逆一案,下诏起兵二十万征伐兰绪,以三皇子苏承靖为主帅。   苏承靖立刻动身南下安州,接手了由褚陌尘训练多时的大军,在安州祭天出征。这是苏承靖第一次独自领兵,冷麒玉还是放心不下,令褚陌尘为副将跟随,之后还是亲赴大营,协同作战。   兰绪国小力弱,苏承靖也是不负所望,一路势如破竹,两个月内连克兰绪数城。其余小城知道力量悬殊,几乎是望风而降,偶有抵抗,也立刻被平抚。大军几乎兵不血刃,直达兰绪都城多桑。   宁悟下令紧闭多桑城门,内外不许相通,在城内坚守不出。苏承靖大军速战无果,只好在城外驻扎,把多桑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和尉迟秋全然无关了。自撕破脸后,宁悟在他的饮食中加重了□□的分量,致使他体内的耀世毒性极快地蔓延。此时,尉迟秋的神智已经完全丧失,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候了。   宁悟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原本的计划已经全部落空,还平白招来了大军压境,兰绪全线失守,只余多桑一城如激流中的孤岛,岌岌可危。这样的情形必然招致兰绪臣民的不满,为了眼前局势,兰绪大臣已经分为两派,在议事时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认为大冕大军压境,多桑孤城难守,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开城门投降。请罪认罚,称臣纳贡。然后诿过于冷安珺,只说是受他蒙蔽,希望大冕方面能接受兰绪的请降,从多桑城外退兵,以保全兰绪。   另一派则比较激进,觉得大冕劳师远征,大军必不能持久,而多桑作为兰绪都城,兵精粮足,城防坚固,牢不可破。不如先坚守多桑,等待冕军疲敝,再出城大战。兰绪之力自然不可与大冕抗衡,但即便是最终要降,也要让冕军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再有条件地议和。如果大冕执意不允兰绪的议和条件,便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甚至连多年不问政事的兰绪王都惊动了,急召了长子宁悟回内宫问明情由,知道宁悟那胆大包天的计划,气得恨不得当即废了宁悟的议政王子之位,不过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耽于玩乐的无能之辈,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还是只能依靠宁悟。   连续数日都没有争出什么结果,宁悟被这些人吵得头疼,索性由得他们去,抛下几乎撸袖子要打起来的朝臣,独自一人离开而了议事阁。   从议事阁回到所居住的长阳宫,舞韵立刻捧上茶水,宁悟喝了一口,沉思片刻,忽然问道:“何妙手呢?”   “何大人在秋公子那里。”舞韵是宁悟多年□□出来的贴身侍婢,只要宁悟一说话,她便了解了主上的意思。急忙张罗着替宁悟换了衣衫,仔细打点好,引着宁悟从长阳宫的偏门出去,走宫内小道,直达尉迟秋所在的小院。   整个小院都静悄悄的,宁悟和舞韵走进去的时候,尉迟秋正坐在屋内,何妙手和佩儿站在一旁,似乎只有风的声音还存在着。   尉迟秋的双目已经失去了焦点,茫然呆滞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宁悟出现,他连动都没动,仿佛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他的世界已经一片空白,不复存在。   “大王子。”何妙手向宁悟行礼,佩儿也急忙跪了下去。宁悟递了个眼神给舞韵,舞韵拉着佩儿退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他怎么样了?”   何妙手深吸了一口气,道:“秋公子体内的耀世毒性应该已经充分发挥,他现在神智不清,也不认得人了。按照您的吩咐,我重新调配了药物,让秋公子吃下去,现在已经初见成效。”   宁悟皱着眉凝视着尉迟秋,尉迟秋懵然不知,眼神丝毫没有变化,如同一潭死水。宁悟负手上前,半晌,开口道:“你是谁?”他凑得很近,气息几乎喷在尉迟秋的脸上,尉迟秋愣了愣,似乎有些微反应。   宁悟瞟了一眼何妙手,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尉迟秋有一点点动摇,嘴唇颤动良久,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是,谁?”   “你是谁?”   尉迟秋摇了摇头,一字一字吐出:“我……是……谁?”   “你是尉迟秋。”   “我……是……尉迟秋?”   宁悟满意地点头:“对,你是尉迟秋。”   尉迟秋重复:“我是尉迟秋。”   宁悟又问:“我是谁?”   尉迟秋体内的耀世洗刷了他的神智,而何妙手所调配的药物,竟是让他变成了傀儡。宁悟觉得很有趣,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就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是宁悟,我是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宁……悟……”   “对,我是你的主人宁悟。”   “我的主人宁悟……”   “你要听我的话。”   “我……听话……”   宁悟神色一寒,突然改变语调说:“你的仇人是苏承靖。”   “我的仇人……是……苏……苏……”尉迟秋并没有按照宁悟所预想的那样重复他的话语,提到苏承靖的时候,尉迟秋忽然开始抗拒,他说不下去,眼中似乎有反抗的微光凝聚起来,“不,苏……苏……”何妙手赶忙阻止:“大王子,药性还不稳定,而且秋公子似乎和苏承靖之间有很深的羁绊,唯有提到这个的时候,他还会有所反应。”   宁悟怒道:“他不是应该完全疯了吗?”   何妙手擦着头上的冷汗,低头道:“的确如此,但不知为何……大王子,容我再研究研究……”   宁悟问:“那若是苏承靖出现,他还能认得么?”   何妙手摇头:“定然不会。他现在什么都不认得,大王子便是与他说苏承靖,他也不懂。但他自己提起却是不行,应该还是有纰漏,我再换一味药,大约有用。”   宁悟摆了摆手道:“来不及了,你今日按照原来的药方,再给他加倍的剂量,记住,今日是最后一次。”而后他又转向尉迟秋,冷声道:“尉迟秋,你的仇人是大冕三皇子。”   这一回,尉迟秋再无反应:“我的仇人……是……大冕三皇子。”   “没错,你的仇人是大冕三皇子,你要报仇。”   “我……要……报仇……”   宁悟露出得逞的笑容,凑近尉迟秋耳畔,低语:“杀了大冕三皇子,报仇。”   “杀了……报仇……”   “对。”宁悟小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尉迟秋反复灌输,他心中酝酿着一个恶毒的计划,即便一败涂地兰绪毁灭,他也要把这个计划实施下去。   ……      ☆、三十三   苏承靖的大军已经在多桑城外盘桓了数日,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多桑虽已是孤城,但有赖于兰绪人多年苦心经营,加上地势得天独厚,冕军远道而来,一时强攻不下。而且宁悟这个人,计谋才智上平平无奇,在守城方面简直是个天才。多桑占据天时地利人和,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连日来,无论冕军如何叫战,宁悟都置之不理,紧闭城门,自从苏承靖领军以来,一直都是所向披靡的,如今遇到多桑这块硬骨头,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让大军在城外适宜之地驻扎,徐图后计。   此时已经是初夏时节,虽说苏承靖手上这支冕军一直是在安州训练,不像北方军队那么无法适应兰绪的气候,但越往后天气越热,对于战局十分不利。苏承靖很是头疼,连日和冷麒玉禇陌尘商议对策,依然无计可施。   冷麒玉和禇陌尘原本是久经沙场的人,在边关驻守数十年,无论经验和战功都非常丰富,只是边关大漠与北蛮瀚海国作战,终究与这攻城巷战不同,饶是禇陌尘这样的老将,也只能望城兴叹。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苏承靖心绪烦躁,解了战甲回自己营帐内,驱走了跟进来伺候的仆从,连庄璞送进来的茶也打翻了。   营帐内的沙盘上,多桑如同一根钉子钉在那里,实在是碍眼地很。苏承靖捡起沙盘上用来代表敌军的陶俑,握在手里把玩,突然想起了尉迟秋。   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吧,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逃出兰绪,有没有解了身上的耀世之毒,苏承靖感到有些哀伤,那日他在马车中醒来,才知道尉迟秋竟然和自己最敬重的皇叔一起算计自己,他不是没有恼过伤心过失望过,可是一回到京城,看到冷麒玉苦心支撑的局面,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幼稚可笑。后来安延恒送来那些证据,安延恒只道奉命已毕,要去兰绪救回孤身犯险的尉迟秋,苏承靖在那装着证据的包袱里,却发现一张尉迟秋偷偷夹在里面的字条。   与君同在桃花镇之日,永生不忘,一扇之约,来日再还。   只为这一句来日,苏承靖彻底清醒过来,强行扣下安延恒,配合冷麒玉的计划,解除冷安珺逼宫之祸,然后领兵出征,挥军兰绪。这是他苏承靖的责任,也是与尉迟秋的约定。   苏承靖到达安州接掌兵权的当日,就着人打听尉迟秋的下落。之后一路进兵,到达多桑城下时,便立即让安延恒和庄璞带暗卫潜入多桑。只是宁悟防备地滴水不漏,大冕最精锐的暗卫,竟然无法突破多桑的防线。   尉迟秋渺无音讯,苏承靖偶尔心中闪念,说不定尉迟秋已经……不,不会是这样的,他摇头甩掉那些不好的念头,把手中的陶俑丢回沙盘上,靠在桌前,以手支额,尽力不去胡思乱想。   帐内较外头凉爽,连日征战的疲累也在这个时候袭来,苏承靖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那魂牵梦萦的人款款而来。   “阿秋,是你吗?”眼前影影绰绰的,苏承靖觉得身体有千斤重,他想上前看清楚,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三皇子殿下!”   尉迟秋偶尔会这么叫自己,不过他更喜欢唤苏公子,苏公子,尉迟秋的声音柔软,还带着一点少年残留的清脆,他笑意盈盈,让苏承靖好不欢喜。尉迟秋还擅长扇舞,就是不知为何不擅长唱歌,连那首凤凰引,他能找到调子翩翩起舞,要他开口则是走音八千里不止。但苏承靖就是喜欢听他唱……   “三皇子殿下!”   尉迟秋才不会这么粗声粗气地喊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苏承靖想着,猛然间脑袋一沉,像从高处跌落,他双脚无意识地一踢,踢在桌腿上,便陡得醒了过来。   果然是梦啊……苏承靖伸了个懒腰,刚才支在桌子上睡着了,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梦了些什么。他站了起来,又听到一声:“三皇子!”   不是梦?苏承靖听出原来是安延恒的声音,方才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有人唤他,这时才明白,这是安延恒急着找他,被守卫营帐的军士拦在外面,因为不得他的命令,一直不肯放行。苏承靖提高声音:“让他进来吧。”   隔离内外的门帘立刻被掀开,安延恒颇为激动地闯了进来,道:“三皇子,你看谁来了?”说罢也不等苏承靖回答,迫不及待地让开,只见一人站在帐外。   帐外一袭素衣,尉迟秋茕茕孑立,恍然如梦。   苏承靖一时连呼吸都忘却了。他设想过很多次与尉迟秋的再见,本以为自己会急不可耐地飞奔上前抱住他,把他搂在怀里吻上一千遍一万遍,或者直接把他关起来,片刻都不再放手,可当尉迟秋真正站在面前的时候,苏承靖竟然呆住了,他静静地望着尉迟秋,疑心这是梦,又不敢上前,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尉迟秋神色空茫,似乎是在打量着苏承靖,无悲无喜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带着如同世外仙人的气质。“巡逻的军士在多桑后面的山里发现了尉迟,就把他带了回来,幸赖苍天有眼!”安延恒不是没有发现尉迟秋的异常,然重逢的欣喜让他忽视了这一切,他见尉迟秋和苏承靖两两相望都一片迷蒙,便自顾伸手拉着尉迟秋进了营帐,推得离苏承靖近了些,“尉迟刚才就这个样子,也不知道那天杀的宁悟对他做了什么,也许是受了伤……或者什么惊吓?”   尉迟秋还是没什么反应,安延恒道:“尉迟,你是怎么了,他是三皇子殿下啊!”   尉迟秋慢慢地注视着苏承靖的脸庞,嘴唇动了动:“三皇子……殿下……”   “殿下,尉迟公子他……”庄璞得到消息后先去禀告了冷麒玉,他是冷麒玉□□出来的人,自然是先顾着那边,得了冷麒玉的指示,又跑来苏承靖这里禀告,刚进了营帐就见尉迟秋已然和苏承靖相见,不由望了一眼安延恒,退至一边,不再说下去。   被庄璞这么一冲,苏承靖如梦初醒,“阿秋!”他伸出手向尉迟秋走去,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摸了沙盘上的陶俑不曾洗手,两只手都黑乎乎的,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急忙随手在自己的披风上抹了抹,勉强擦干净之后才上前抱住尉迟秋,“阿秋,真的是你!”   触手的温度才让苏承靖感觉到了尉迟秋的真实,他动情地唤着,“阿秋,阿秋……”每唤一声,他便将尉迟秋抱得更紧,像是要把人揉碎在自己的胸膛里。尉迟秋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这不是苏承靖熟悉的味道,但让苏承靖很是沉醉,他一遍一遍唤着他的阿秋,像是坠入了他最期待的梦幻,蔓延全身的温暖让他声音都变了调,“阿秋,我好想你……”   “阿……秋……”尉迟秋茫然地跟着念道,“阿秋?”   “阿秋你怎么了?”苏承靖抬起尉迟秋的脸,与他相对,望见他那如鲜花般饱满艳丽的唇,一时意乱情迷,忍不住吻了上去。   初时,只是轻如蝶翼的触碰,尉迟秋唇齿间犹如花蜜般的味道,让苏承靖无法自拔。他忍不住吮吸着那唇上的芬芳,用舌尖轻轻舔舐,直至把那冰冷柔软的唇舔地火热,然后撬开尉迟秋微微咬合的齿关,夺走那里的美妙。   尉迟秋很配合,任由苏承靖的舌头在自己的口中搅合嬉戏,彼此的气息慢慢地交融,尉迟秋开始喘息,短促而温柔的气息喷在苏承靖的脸颊上,更激起苏承靖的热情。   苏承靖抬手按住尉迟秋的脑袋,用更激烈的深吻堵住尉迟秋,尉迟秋被吻得几乎要窒息,下意识地推开苏承靖,又立刻被苏承靖拉回来,他们贴在一起,毫不顾忌地缱绻缠绵,恍如把身边的一切都忘怀了。   “你们!”安延恒一见此时情形,便早早知趣地背过身去不看,顺手拉了拉庄璞的衣袖提醒。庄璞虽然不赞同两人如此忘我,也没有阻止,只是立刻抬起手来挡住视线,低头看着地面。   这是在军中大帐,苏承靖身为三军主帅,突然如此儿女情长,这无人看见也就罢了,万一传出去,该如何是好?   庄璞正想着,忽然看见地面上银光一闪,身为暗卫训练多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道:“殿下小心!”   然为时已晚。   有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苏承靖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渗透衣物,开始大片蔓延,然后滴落在地,一滴,两滴……胸口有一个硬物咯住,但并不感到疼痛。苏承靖心中一凉,庄璞已经抢上前来拉开了尉迟秋。   尉迟秋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望着苏承靖的眼睛充满着哀伤,他眨了眨眼睛,两行泪水突然滚落,他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身体向后倾倒。   “阿秋!”苏承靖失声喊道,一瞬间心如刀绞,急急上前抱住尉迟秋,尉迟秋的身体单薄如秋风中的残叶,落在苏承靖怀中竟是如此轻如此小。   “阿秋,阿秋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泪水夺眶而出,苏承靖大恸,尉迟秋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把短刀。庄璞看到的银光正是这把短刀,可是抵住苏承靖的是刀柄,刀刃却插入了尉迟秋的身体。   大团大团的鲜血涌出,苏承靖拼命想要按住那个伤口,却无能为力。安延恒也像疯了一般扑过来,想要从尉迟秋身上找凝魂丸,却又不敢触碰他:“尉迟,尉迟你的凝魂丸呢?尉迟你干什么啊!”   尉迟秋气息微细,直直望着苏承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幸好,幸好没有伤到你……”宁悟费尽心机把尉迟秋做成傀儡,想要看着他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尉迟秋无法抗拒,也如同宁悟预想的那样,带着短刀一直走到了苏承靖的面前。然而造化弄人,也许是那一声声阿秋,也许是那个缠绵的吻,尉迟秋竟然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智,只是刀已出鞘无法回转,尉迟秋生怕这片刻的清明过后,又是沉沦黑暗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他已无路可走,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瞬决断,把刀柄对向了苏承靖。   激越的疼痛在身体里渲染开来,耀世的诅咒也似乎消散了,尉迟秋望着安然无事的苏承靖,终于放下心来,哪怕死亡将近,也无所谓了。   苏承靖浑身颤抖,回忆起那时将要失去尉迟秋的绝望,这是第二次了,可是上天会把同一种好运两次加诸于一人吗?“阿秋,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你要杀我就杀了我啊,不要,我不要你死,你不准死啊!”   尉迟秋气息接不上来,急促地呼吸着,眼神开始涣散,苏承靖搂着他,感到他的生命在自己的怀中缓缓流逝:“阿秋,你不准死,不准……你的药呢,你的凝魂丸呢,拿出来啊?”他茫然四顾,看见也同样焦急无比的安延恒,喊道,“安延恒,他的药呢,你快拿出来啊,快点啊!”   “药,药……”安延恒在自己身上乱摸,却什么也没摸出来,“我没有了……尉迟,尉迟还有……有吗,他没给过你吗?”   “啊……”尉迟秋忽然发出一声低吟,如同回光返照般微微抬起头来,努力凝望着苏承靖,缓缓抬起手,“苏公子,你的脸上……怎么……那么脏……”抬到一半,便已无力。苏承靖抓住尉迟秋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哭道:“我,我弄脏了……你帮我擦擦,阿秋,你别……”   尉迟秋已是气若游丝,吃力地喘了两下,慢慢闭上眼睛,手也垂了下去。   “阿秋!”苏承靖拼命握住那渐渐发凉的手,失声痛哭。      ☆、三十四(HE完结!)   正在苏承靖伤心欲绝时,得了消息的冷麒玉和褚陌尘赶了过来,见此情形,也不由心中凄然,一时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还是冷麒玉最先反应过来,似是有什么不妥,他上前摸了摸尉迟秋的脉息,猛然喝道:“哭什么,他还有气!”   苏承靖一哽:“皇叔,阿秋他……”   “还是这么不冷静,”冷麒玉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庄璞,医神正在军中,去把她请来。”   “是。”庄璞领命去了,冷麒玉拍了拍苏承靖的肩膀,沉声道,“不要把刀□□,他血流的多,小心点。”苏承靖茫然点了点头,冷麒玉接着道,“把他抱到榻上去吧,放心,有医神在,不会有事。”苏承靖早已失了主意,听冷麒玉如此说,急忙小心翼翼地捧着尉迟秋放在自己的榻上,像是在守卫稀世珍宝一般。   冷麒玉见他这个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陌尘,我们出去吧。”又对安延恒道,“你跟我出来。”   安延恒原想守着尉迟秋,冷麒玉突然相召,踌躇片刻,他还是跟着冷麒玉和褚陌尘出了营帐。三人避开大帐,走得远了一些,才停下来。   冷麒玉询问安延恒刚才所发生的事,安延恒已经冷静了下来,稍稍定了定神,便把刚刚大营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冷麒玉听。又说了之前如何发现尉迟秋,尉迟秋又是如何异于往日的。   安延恒说得仔细,冷麒玉和褚陌尘也听得认真,末了冷麒玉和褚陌尘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已了然对方所想。   褚陌尘叹道:“你说吧。”   冷麒玉道:“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那附近定是有通往多桑的密道。”他见安延恒还有些迷惑,耐心解释道,“兰绪被我们围困得半分空隙都没有,周边也是每日巡守,那尉迟公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且如你所说他心智失常,也肯定走不远,那他出现的地方,定然是什么密道的尽头。”   安延恒道:“王爷之前早已掌握兰绪王宫地图,难道之前不知道有密道?”   冷麒玉摇头道:“说来惭愧,之前我们的暗探费尽心机,也只探得王宫大概的结构,为此已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与兰绪开战之后,暗探居然全部失了音讯,再联想你与庄璞几次三番都无法突入多桑,想必我这暗卫营所有的工夫,都算是白费了。”他没有明说,只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但安延恒也知道,这事肯定是冷安珺之前就泄露了消息,冷麒玉虽是有心,冷安珺毕竟是他侄子,之前没有撕破脸时留手几分也属正常。   冷麒玉拍了拍手,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战事不能再拖下去,安先生,请你和庄璞带着暗卫再辛苦一趟,去把那条密道找出来,然后立刻回来告诉我。”   安延恒道:“好。”低头行礼,转身走了。   待安延恒走远,冷麒玉又转向褚陌尘道:“陌尘,你先去整军备战吧。”   褚陌尘问:“你想怎么做?”   冷麒玉答道:“战事不能再拖,一旦找到密道,由我亲自带人从那边突破,不过宁悟既然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也许是故意也说不准,你带大军直接强攻正门,我们两路进发,双管齐下,我倒不信小小一个多桑,你我纵横北漠三十年还攻不下来?”他说得意气风发,倒让褚陌尘想起了那些在定北方线上跟瀚海国争雄的日子,一时也是雄心万丈,应道:“好,到时我们便在多桑城里会师!”   又想了一想,褚陌尘忽然有些担心:“只是……承靖才是主帅,你我是否越俎代庖?”   “他现在那个样子哪里指望的上?”提起苏承靖,冷麒玉脸色一沉,忧心不已,“我原本想着他这次领兵,一方面攒些军功,好堵住朝廷里那些人的嘴巴,另一方面也是对他的一种历练,谁知道尉迟秋这事一出,我的苦心算又白费了。”   冷麒玉对外强硬,私下里心思极为柔软,褚陌尘知他心性,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宽慰道:“哪有什么白费不白费,他与那尉迟公子,也算是历经艰辛,若能修成正果,也不失为美事。”他见四下无人,轻轻揽住冷麒玉的肩膀,低声温言,“反正前头一路进兵,承靖的能耐你也是知道的,这最后一战,你我联手,那才是珠联璧合,有他小孩子家什么事?”   “我是担心尉迟秋。”冷麒玉明知褚陌尘在帮苏承靖,乐得给他台阶下,轻轻锤了一下褚陌尘的肩膀,“希望医神能救得了他。”他们两人都已是不惑之年,依然如同年少时一般情深意笃,偶尔做这些小儿女情态,亦是发自内心,不曾忸怩。自己都如此了,自然也没什么立场去说苏承靖和尉迟秋。   不过一日,庄璞便和安延恒带回了冷麒玉想要的消息。在发现尉迟秋不过半里地的地方,果然找到了密道的入口,庄璞先行派人下去试探过,发现并无埋伏,这才回禀了冷麒玉。冷麒玉迅速综合各方的判断,确定了关于密道的作战计划。同时,褚陌尘也点将整兵,准备强攻多桑。   旌旗猎猎,军容整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冷麒玉先行一步,带领最精锐的军队突入密道,褚陌尘紧随其后,确认三军无误,令人擂鼓助威,执枪上马,下令:“出发!”   “等一下!”   一人高喊着飞骑而来,奔至褚陌尘面前勒住缰绳,骏马长嘶,原来是苏承靖。   苏承靖一身银甲,在烈阳下熠熠生辉。他滚鞍下马,褚陌尘也只好挥手止住三军,跳下马来,对苏承靖道:“承靖,什么时候了,你来干什么?”   苏承靖微微垂眸,开口时嗓子沙哑:“我是大军主帅,既然要出兵,自然由我来领军。”   褚陌尘看看四周,大军蓄势待发,陡然见苏承靖策马而来,还以为有什么变故,都伸长了脖子往这里张望。褚陌尘叹了口气,吩咐副将按住兵马,自己拉着苏承靖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尉迟秋醒了?”   “还没有。”苏承靖深吸了一口气,“沐大夫说他伤得重,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那你不守着,跑来这里捣什么乱?”   苏承靖一脸疑惑地看着褚陌尘:“我既然是主将,褚伯伯你擅自出兵我不追究也罢了,怎么变成我捣乱?”   褚陌尘一时噎住:“这,我……”   苏承靖道:“褚伯伯放心,我很清醒。阿秋那里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是这里却是我职责所在,若我不亲自把多桑打下来,阿秋醒来定是要怪我的。”   褚陌尘道:“可是阿玉那边……”   “见了皇叔我自会解释,褚伯伯不用担心。”苏承靖见褚陌尘仍然犹豫,又低声下气道,“宁悟把阿秋害成这样,我必须得亲自报仇才能解恨,褚伯伯你想,要是有人这么对皇叔,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还是那么胡说!”褚陌尘嘴上这么说,心里倒是认同了,拍了拍苏承靖的肩膀,道,“好,你是主帅,让我来当你的副将。”   “多谢褚伯伯。”苏承靖从褚陌尘手里接过令旗,大步跨向自己的战马。褚陌尘紧随其后,令原来的副将留下守卫大营,自己则跟随在苏承靖身边。   “出发!”   大军憋了十几天的气,一朝得以解脱,顿时气势如虹,吼声震天。   而后,兰绪多桑一战大获全胜,成为大冕史书上流传良久的经典一役。   辰王冷麒玉以百人精英小队从密道突入多桑城内,猝然发难,导致城内大乱,原本固若金汤的城防出现裂痕,苏承靖与褚陌尘于城外猛攻,内外接应,兰绪军队一溃千里,再无还手之力。   多桑于两日后彻底陷落,兰绪大王子宁悟带领亲信拼死抵抗,最终为三皇子苏承靖亲手斩杀。兰绪王领着残余部众投降,自请去兰绪国号,废兰绪王制。   从此兰绪去国,并入大冕版图。   苏承靖一战成名,晋封为护国靖亲王,并为英昭帝冷知煌临终所托为顾命大臣,于他的幼弟定坤帝冷安琮继位后成为摄政王,一生兢兢业业,为大冕最后一次兴盛付出了一生代价。   辰王冷麒玉与定北大将军褚陌尘于此战之后卸去军职,携手逍遥山水,做一对神仙眷侣。   当然,这些都已是后话。   ————————   又是一年三月景胜,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这是定坤帝德平四年,离多桑之役已经过了快要五年的光阴了。大冕四海升平,正是一代盛世之景。   京都望仙楼,原是姑苏城内望仙楼北迁而来,望仙三绝,引得多少名流士子,天下豪杰垂涎不已。听闻今日当年冠绝一时的扇舞再现,望仙楼内楼外人山人海,都只为一睹这绝世风采。   鼓点落,琴声起。凤凰引,扇舞翩翩,风采卓然,依旧是旧时独绝。   望仙楼上,锦幔华帐的雅座内,两人相对而坐,隔着茶香袅袅,怡然自得。   “这琴弹得还行,那跳扇舞的小孩子却是不行。”苏承靖小啜一口清茶,道,“全没有当年临扇公子的一舞倾城啊。”   坐他对面的人低头一笑,脸上已是飞上两片红晕:“可惜临扇早已绝迹江湖,不知所踪了。这倾城的扇舞,想来是不会再现了。”   苏承靖道:“那可不妙,我跟那临扇公子还有一扇之约,他还欠着我东西呢。”   那人道:“那苏公子可是想好了要什么来还?”   苏承靖心头一热,握住那人的手道:“要他一辈子,为我扇舞。”   当日多桑城破,苏承靖于兰绪王宫的密室中寻到了记载耀世的秘本,将这些东西都交给了医神,医神苦心孤诣,也终于不负期望,为耀世之祸画上了终点。   宿命得已解脱,从此世间再无兰绪王族,家族悲剧烟消云散,望仙楼在京城开张,新任的望仙楼主素衣如莲,只是微微一笑,便倾倒了那高高在上的摄政亲王。   尉迟秋莞尔一笑,回握住苏承靖的手:“好。”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到了原初,曾许少年风流,笑语红尘相误。   尉迟秋道:“苏公子,我们回去吧,你为我抚琴,我为你扇舞,可好?”   苏承靖道:“如此甚妙。”   两人相携而去,背后人声鼎沸,仿佛都已不复存在。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